据说，这部电影神神秘秘，没有试镜要求，没有公开邀请过演员去试镜，没有剧本和电影的名字，甚至连个题材类型都没有。
赵刚跟邱拾穗说：“你先去和温导聊聊，拿不下也没关系，就当认识一个世界级导演的机会了。”
彼时的邱拾穗刚下戏，在房车里用化妆棉沾上卸妆水敷上右眼。
她看都没有看赵刚，一脸倦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聊聊？”
“你给我接这么多烂片，你要我拿着这些履历去和温川导演聊，聊什么？人家看得上我吗？”
“烂片？影视寒冬的当前你觉得那些好本子轮得上你吗？公司要盈利的，你以为老板是慈善家？”
邱拾穗嫌他烦：“知道，聊聊就聊聊，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选择权，就怕是去自取其辱罢了。”
被当成商品的这几年，邱拾穗早已习惯了被人挑挑拣拣，人在一个环境里久了，就会变得有些麻木。
赵刚摇摇头，退出了房车还重重地带上了车门。
虽然她嘴上说着没希望，没必要努力争取什么。
那天晚上，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抱着腿坐在电脑桌前，看着温川导演的那部《少年》，反复地拖拽进度条。
镜头简直是时间的魔法师，看得让人有点恍惚。
少年时代总是如同白驹过隙，光阴流转，同一张面孔在不同的时间线里都是同一个人吗？
最后一个片段，男主的脸定格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的模样。
虽然主题曲响起，画面黑屏。
屏幕倒映的是邱拾穗的那张脸，台灯下，她摸着鼻翼旁边隐约凹陷的纹路肌理。
法令纹是深了一点吗？
她觉得不止她的面部肌肉在下垂，生命线好像也在不断下垂。
悠扬的背景音乐里唱着：“也许无法回到最好那年，万物一切都围绕在身边……”
邱拾穗分明看到，画面里那一张脸在流泪。
人总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想要流泪的时刻。
以至于第二天她坐在温川导演的工作室里，温川导演问她，想不想一起做一场电影冒险之旅时，邱拾穗毫无犹豫地就答应了。
“即使要把自己的隐私生活暴露给大众都没关系？”
她点头回应。
“即使是以失去记忆为代价？”
“即使是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段时间的记忆再也回不来了也没有关系？”他以不同的方式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乍一听，确实是很疯狂。
像是一个有趣的社会学实验——
一个人失去了十年的记忆，她会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生活？
邱拾穗本质就是一个玩心重的人，她连问题都没有听完就答应了。那是温川在别人那里没有看到过的坚定。
温川筹备这个电影有好几年了，他一直想做一个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从电影这个事物诞生伊始，无数人在镜头前演绎不同的人生，那么实际存在的人生故事呢？能不能被拍出来？
能不能记录最真实的主角故事，最好连拍摄中的主角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拍摄，只给出当下那刻最真实的反应。
这些日子，温川也见了几个人选，有的人一听到这个大胆的想法就婉拒了。
拍摄这个电影需要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么一个志同道合的人选，和他一起做一件电影界史无前例又困难重重的事情。
最大的困难点在于，主角需要清除掉一段时间的记忆，包括所有电影筹备的记忆片段，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处于拍摄状态，才能展现最真实的状态。
当前的记忆消除方式需要采用电击疗法elevulsivetherapy(ECT)*，辅以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
至于将来能否恢复记忆，还是一个未知数。
“温导，外界都说你是电影疯子，大家都在猜之前你的几个电影是不是让男女主真做了？现在看来，我也不需要再问了。”
“不过我想问，你真的相信我吗？这个电影没有剧情、没有走向，也许剧情完全不受你的控制。”
温川推了一下眼睛腿，笑着反问。“你不是也相信我吗？”
他的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冒出长长的一截，看起来似乎在这个剪辑室待了好几天了。
“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也许你做了很多牺牲最后成绩不好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无论什么剧情走向，剧情流也好，感情流也好，我不管你是先婚后爱、破镜重圆，还是有可能你什么剧情都没有，只是一个简单的生活片，也得试一试才知道。”
“那电影的戏剧性怎么保证呢？”
“那你能定义什么是电影吗？”
邱拾穗哽住了，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
“正是因为没有人定义电影，所以我们才可以定义电影。”
温川的话铿锵有力。
邱拾穗从温川的工作室出来时，天色已经进入了一天中的蓝调时刻，不知不觉，原来和导演聊了一下午。
赵刚已经在楼下的停车场等待她许久。
平日里，这些日常琐碎的工作都是由小卷来执行，但这次赵刚居然亲自来接送了，足以说明他的重视程度。
赵刚听完，觉得邱拾穗玩得有点大，不仅要试图抹除掉自己部分记忆，还要把自己的生活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大众视野。
“彼时会此时？记忆倒回十八岁？什么狗屁！”赵刚急得跳脚。
“科幻小说都没有如此科幻的设定，温川到底在玩什么？玩抽象吗？”
“过去你给我安排的通告我都接了，为了你和公司签的对赌协议，我一句怨言都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有强烈想做的事情。”
“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记忆就算了，十年的经验积累难道不重要吗？”
“所有已积累的东西都可以再积累的，不是吗？”
一直到公司时，这两人都没有讨论出结论，双双陷入沉默不语。
小卷看两人气氛不对劲，赶紧上去调和，拉着邱拾穗的袖子晃。“你们不是去试镜了吗？怎么赵哥脸臭成这样？失败了？”
邱拾穗摇摇头没有回答，随后走向正在靠在露台栏杆上抽烟的赵刚身旁。
公司的办公区在沿江林立大厦的高层，二十几层的视野很好。
她将双手撑在栏杆上，远眺城市夜晚的霓虹，这场面绚烂得让人迷醉。
楼下的车辆驶过一辆又一辆，在高处人的眼里庞大的卡车也仅有蝼蚁般大小，像极了浩瀚宇宙里的人们。
“你知道吗？我经常在这个地方欣赏夜景，跨年的时候这里可以看到江对岸的烟花。”
赵刚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笑了一声。他心想，扯这个干嘛？你扯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在公司跨年？”
“对啊，其实我连着三年，都是在这里跨年的。有的时候我常常期待着新年的来临，期待雾蒙蒙的夜晚可以再亮一些，但是真正新旧交替的时候我就开始崩溃，因为我发现新年是不会重启人生的。”
赵刚手中夹着的香烟颤了一下，落下一截长长的灰。
“每次跨年零点的时候常常站在二十七楼往下看，我常常想这样人为地划分时间会有意义吗？”
“明天的痛苦不一样还是会来，这条路似乎从来都没有尽头。而我甚至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勉强挨到明天。”
她闭上眼睛，张开了双臂，晚风吹拂过，她又听见那些夜晚，人声鼎沸，那些刺耳的、尖锐的声音纷纷化作利剑，凌迟着她的心脏。
“那时我想，如果世界无法向我张开双臂，那让我向世界张开双臂，也许自己能够飞起来呢？”
赵刚侧过头看着她。
从她在大学里开始当模特、跑剧组的时候，赵刚便认识了她。
大学毕业了之后，她就和赵刚签订了正式的经纪约，一签就是好多年。
这些年一直陪着她平时忙忙碌碌奔赴一场又一场通告，处理一个又一个危机公关，谈不上患难与共，最起码也是长久陪伴。
赵刚一直觉得她和自己认识的时候没两样，人越来越精致漂亮，也会说场面话了。
但又说不上来，仔细想想她爱争爱闹的她确乎越来越温顺，在人群里变得不爱说话，面对恶评从一开始的心态爆炸，到后来的淡定自若，他一直以为是时间让棱角分明的她变得更成熟圆滑。
直到这一刻，赵刚才发现她眼角噙着的自己从来没看到过的泪，好像她和自己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她有着极为危险的、令人后怕的想法。
她想用极端的方式躲避。
“你……”赵刚不敢确认她这个想法。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好像还有另一种机会，我很想看看，如果是十年前的邱拾穗来应对当前的生活，应该会比现在的自己更有勇气和信念吧。”
“我想看看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邱拾穗语气没有波澜，每一个字都砸在了赵刚的头顶，砸得赵刚哑口无言。
他无奈地将手头的烟蒂轻轻一抛到垃圾桶，插着兜转身离开。
“谢谢刚子。”
她很少叫赵刚名字，开心的时候就会称赵刚为刚子。
邱拾穗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赵刚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在空中摆了摆。
/
这部电影筹备花了温川团队很多精力，这部类似于真人秀的电影没有明确的剧情走向，需要设定几个拥有全知视角的配角来引导剧情发生。
正当两人为这个初始设定和剧情走向发愁，邱拾穗在温川导演的工作室见到了很久未见的人。
门打开时，她的瞳孔都在晃动。
她很意外。
虽然他们是高中同学且同在演艺圈，但一个在各大网剧里摸爬滚打，一个是口碑好人气高的歌手，鲜少碰面的机会。
没想十年后会在这个场合之下再次与他见面。
导演说是时青打听到了筹备消息，自己找上门的。
时青坐在桌子一端露着浅笑，指关节在桌面点了一下。
“听说了你们在策划的事情，我提供一个的设定。”
邱拾穗对着这番话感到困惑。
“结婚。”
“基于结婚的设定下，我可以很合理地引导不同剧情走向的发生，还能降低拍摄实际操作的难度，比如我可以引导邱拾穗去哪里，参加什么活动，要面对什么样的人，并且可以保证拍摄这件事情不会被邱拾穗发现。”
“我不同意。”还没等温川导演说话，邱拾穗便打断了他。
“你说得轻巧，怎么才能保证让记忆全无的邱拾穗按照这个设定走？你觉得，十八岁的邱拾穗会相信和你结婚这件事情吗？”
她实在不想再和时青有交集，不论是高中时期还是十年后。
温川咳嗽了两声，压低了自己鸭舌帽的帽檐，从裤袋里掏出打火机，对这边僵持不下的两个人说：“我出去抽个烟思考一下这个设定，你们俩可以先聊一下。”
他看得出两个人氛围不太对劲，默默地把门带上，将交谈的空间还给他们俩。
空间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两个人对视着很久没有人开口。
温川的工作室很空旷整洁，中间一条长长的桌，两个人分别坐于两端，旁边两台投影仪一直开着，幕布上只有一块发亮的方形光斑。
这个光斑雪白得如他的脖颈一般，邱拾穗赶紧别开了脸，躲开了他投射过来的视线。
“你为什么在这？”
“温川导演的新片谁不想参与？”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温川导演确乎是国内新兴导演的奇才，为数不多的几部影片虽没有获得大奖，但是至少都入围过国际A类电影节竞赛主单元，是国际上不可小觑的新生力量。
虽说很多当红影星会向温川发出合作邀约，但是温川导演选择的主演一向都是不出名的演员，所以对于时青的出现，邱拾穗更摸不着头脑了。
“我不想和你一起。”邱拾穗直接了当。
“为什么？因为以前的事情？”
邱拾穗没有回答。
“不是吧，以前的事情我都忘记了。你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还是你觉得，念念不忘？”
真要命。
原以为此后人生再也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现在竟然还要和他结婚？
简直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怕不是疯了。
邱拾穗掩饰住自己的思绪：“谁耿耿于怀了？我单纯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那刚好啊，你该怎么讨厌我，还是可以怎么讨厌我，坚持做你自己不就好了。”
邱拾穗竟然觉得他讲的没毛病。
“还是你觉得，你和我结婚，会爱上我？”他一脸玩味，还拖长了尾音。
“那你真是想多了。”邱拾穗说。
“那不就行了。”时青轻松地笑了一下。
至此，两个人算是达成了不算共识的共识。
邱拾穗原以为赵刚在得知这个更让人跌破眼镜的设定之后，人会发疯。
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似乎格外平静，还扯着嘴笑了笑，将车窗摇起，驾驶着自己的越野扬车长而去。
留站在原地的邱拾穗一阵纳闷，她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行不行啊，刚子。】
过了很久，邱拾穗才收到赵刚的回复。
【反正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和大老板说吧，你爱咋咋地吧。】
/
电影的前期准备都已陆陆续续准备完毕，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男女主两方的经纪人助理和剧组工作人员，外界其他人都不知道温川的新电影项目。
导演组租了一个江景平层作为主要拍摄场地，里面布置的每一个摄像头都可以做到隐形。
邱拾穗换好睡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准备接受ECT治疗。
一旁准备就绪的神经科医生引导着她回想着十年前的某一个瞬间。
她听见医生说，从那一刻开始，你的记忆将被清除。
邱拾穗早就知悉这一切后果，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更是毫不犹豫。
鼓着勇气一笔一画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她觉得这几年好辛苦，如果可以改变的话，希望可以借助这个契机可以变成一个起点。
邱拾穗脑海里浮现过了好多个瞬间，记忆如同开了的闸口，像洪水般不停往回倒，还带着时针倒带的机械声。
最后，不知怎么的，脑海中的陀螺仪莫名定格了高考结束那天晚上。
那时，刚刚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大家回到教室。全班同学商量好一齐走路去学校附近江边的饭店吃饭，还准备晚上去KTV唱歌。
那一天傍晚，江边起了好大的风。
她路过江边的某颗柳树下，看到有一个小女孩在父亲的带领下，正缓缓地放开了手中已被点燃的孔明灯。
很快，那红色的天灯瞬间变得鼓鼓的，然后迅速腾空。
小女孩笑开了花，不停地拍着手，脸庞被灯光映得发亮。
在队伍最后面的邱拾穗停下了脚步，望着天空中孔明灯投射下的温暖灯光出神，没有忍住赶紧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未来的人生许了个愿。
她从小就喜欢放天灯，天灯腾空的时候，好像真的有一种所有的愿望都将启程，一切温暖的都在路上的错觉。
那时她望着那面画真的在想，今天一定是往后人生里很好很好的起点。
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偏过头，风恰好将她耳边的碎发吹得凌乱。
是时青。
其实自从上次高三家长会之后，她和时青就没有讲过话了，甚至都没有过眼神交集，连老邱带时青回家吃饭，她也是赶紧吃完躲得远远的。
同班同学们都走远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影子和越飞越高的天灯在黄昏的溪水里浮沉。
谁想和他说话啊，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邱拾穗自己在心里骂骂咧咧。
毕竟上次时青甩脸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有些心理阴影。
以至于再次对上眼神，邱拾穗竟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邱拾穗，欲言又止。
只见他衣领微敞开，露出漂亮的喉结，然后喉结滑动了一下。
“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沪城。”
邱拾穗做了一个“哦”的嘴形，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想的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时青将手从校服口袋里拿了出来，捏了一下衣角。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微微冒汗的手心和紧绷的下颌线，却还在佯装淡定。
“邱拾穗......谈恋爱吗？和我。”
听上去语气稀松平常，像是一句随时随地都可以说出口的邀请。
旁边的溪水还在潺潺地流。
谈恋爱吗？
这是邱拾穗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们这两个人会产生的对话，她心中有好多个问号在冒头。
一时间都分不清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
不过，时青确乎是个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莫名其妙的人，从认识他第一天起，他就有着莫名其妙的散漫，到后来莫名其妙的寡言和疏离，又到此时此刻这莫名其妙的......告白？
这是告白吗？
还是告别前的戏弄？
邱拾穗记得那时自己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甚至没有深究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直接地、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对方。
也许是那天风正巧往她的方向灌，又或许是不断靠近的影子被昏黄的夕阳拉得老长，邱拾穗一直记着时青身上凉薄的味道，像粉色晚霞下被冰凉河水浸泡过的橘子罐头。
其实还挺好闻的。
这股味道一直到十年后都还可以清晰地被记得。
邱拾穗在医生的指引下，想起了这十年前的味道碎片。
并且以此为锚点，引向了后来的这十年。
当邱拾穗再次醒来时，这些年如同一场在课桌上做的黄粱一梦，消失得无影无踪。
确实是个新的起点。
跨过的山海千千万万重，她终于与十八岁的自己相逢。
她惊恐地望着开门而入的时青，抄起台灯，大声地质问着对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ECT疗法出自KroesMCW，TendolkarI，vanWgenGA，etal.Aronvulsivetherapyprocedureipairsrensolidationofepisodicorieshuans[J].NatureNeurosce，2014，17(2):204-206.ECT疗法可以定点清除记忆，临床中MECT用于精神疾病治疗，但伴随很多副作用，在本文中只是一种故事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