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看着她:“那我现在下去。你下不下去。”
他就这么喜欢擡杠啊。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到另一边去,自顾自地欣赏着校园风光。他又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也将视线投向了远方。
风吹着少男少女的衣袂,翩飞如蝶;校园南侧的圆顶建筑是正在举行毕业典礼的大礼堂,礼堂前方的草地上,隐约有欢声笑语随风传上云霄,是毕业生正在和他们的家人,朋友,学弟学妹们,合影,聊天,告别。
危从安耳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头——她靠着栏杆,正在剥糖。
“其实我也是因为有点尴尬才跑掉的。他们说我跟丛老师的一个学生的名字一模一样,要我去向丛老师问好,拍张合照留念。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同名同姓呀。我作文那么差。”
她把糖放进嘴里。
危从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突然狂跳不止,恍惚地问:“你在吃什么。”
“奶糖。”她脸颊鼓鼓地说,“很好吃的。”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丢给他:“请你吃。”
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然后摊开掌心——他只看了一眼那颗糖,又猛地擡起头来看着她。
贺美娜本来觉得危从安有点可憎,现在又觉得他有点可怜了。可憎是因为敬爱的丛静老师被他当众甩在礼堂前,虽然很多人来安慰她,又说了许多恭维的话,她也笑着说没事,好脾气地一一回应着大小读者,但眼圈分明红了;可怜是因为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这里抽烟,看起来心情也颇为糟糕。
明明生得很高大,可他分明就是个没吃到糖所以闹别扭的小孩子。
因为不能给心上人献花,她也不太开心;吃点糖会好些的。
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奶糖,走过来,和另外一颗糖一起并排放在他掌心。
“都给你。我下去了。”
她小心地走至洞口,准备下去——
“贺美娜。”
他在她背后叫住了她。她不解地转过身来。
“做个鬼脸来看看。”见她眉毛鼻子皱在一起要拒绝,他立刻道,“不然我就把花扔在这里。”
他不会的。
她刚才注意到,他把摁熄的烟头好好地装回烟盒了,没有随便扔地上。
其实——他不坏。
贺美娜两只手捏着脸颊,做了一个非常非常丑,绝对认不出来的鬼脸;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爬下去了。
他看着她紧紧地抓着扶手小心地往下挪,直至消失在洞口。
过了一会儿,她的脑袋又忽地冒了出来。
危从安正靠着栏杆仔细地端详那颗奶糖;见她又回来了,立刻将手藏到背后。
“学长,少抽点烟吧。”她一本正经地科普,“烟盒上都有画——抽烟会烂牙,阳痿,还会死得早。”
他眼睛一瞪;感觉他要生气了,她赶紧往下溜,谁知还差两级,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
还好还好,并不高,摔得不太疼,就是有点狼狈。
危从安的脸出现在洞口,正好看见她整个人坐在地上,欲哭无泪的样子。她一擡头看见他伸出一条长腿,好像要下来,赶紧爬起身一骨碌跑了。
他怀疑她下旋梯的时候跑掉了一只鞋子。因为他听见她哎哎哎地叫了几声:“鞋,鞋,我的鞋……”
真是跑得比鞋还快。
之后直到他出国,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在飞往波士顿的航班上,吃掉了那三颗奶糖。
他没有烂牙。没有阳痿。他饮食健康,有良好的运动习惯,年年体检,如果这样还死得早,那就是命。
因为童年的经历,其实他把自身的生老病死看得很淡。
但是现在他突然不这么想了。
他要好好活着。
“我戒。你戒不戒?”
她看着他,眼睛疑惑地眨了眨。怎么又开始擡杠了?
“随便。”她慢吞吞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如果实在想试试,我叫前台送一包上来。”
“不要了。”她摇摇头,“我就是好奇。”
“你什么都好奇。”
对呀。她就是什么都好奇。
她朝床边挪了挪,从被底伸出一截手臂,在床头柜上摸索。
“要什么。”他也靠了过来,从后面抱住她,“你别动,小心掉下去。我帮你拿。”
“手机。看下时间。”
“应该零点过了。”
他的手臂比较长,够着了她的手机,递给她;贺美娜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他替她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然后去拿自己的手机,在她面前摁亮了屏幕。
零点过七分。
同时屏幕上还显示有八个未接来电。危从安从背后环抱着裹成一条锦鲤的贺美娜,翻看了一下通话记录,除去一个是张家奇,另外七个是危超凡打来,Schat上也是一溜他的留言,问哥哥去哪里了:“哥,怎么我一觉醒来你人没了?你不是做事这么没交待的人,你去哪里了至少和我说一声吧,我都担心死了!你安全吗?你再不回复我就要打电话给爸妈了!!!!!”
这一对临时决定出来幽会的小儿女,一路上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和猜对方的心思,都没顾得上和家人报备。
以危超凡的性格,一觉醒来发现哥哥不见了估计会害怕,是他疏忽了。
危从安抱着娇滴滴的美人儿,在那一连串的感叹号早点睡。如果实在害怕,就打电话叫庹叔来接你。”
谁知危超凡正坐立不安地等哥哥的消息,一见他回复了,立刻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这个电话几乎是瞬间就接通了,像是误接更多一些——危超凡什么也没来得及看清,只听见哥哥那边传来一声女性的尖叫,然后镜头一阵晃动,几声震响,对着了一面墙;不对,好像是天花板;紧接着一片漆黑。
哥哥的声音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危超凡,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我我我只是拨了个电话——”危超凡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先委屈还是先激动,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我就是想打个视频电话确认你安全。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没看见。我只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我不认识那声音,完全不认识。”
哥哥那边很沉默;危超凡耳朵使劲儿贴着手机,能听见哥哥很温柔很小声地在安慰:“没事。没事。别怕。别怕。”
危超凡的心都要化了——他从来没有听哥哥用这么柔软多情的语调哄过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他说话的语气仍然不善:“挂了。”
“等一下等一下!哥!我真不是故意,我是真担心你。”危超凡知道自己八成是搞砸了哥哥的约会,拼命地想合理化自己的鲁莽行为,“……你们都不和我说,其实我知道。前几年妈妈被绑架过。是哥你救了她。”
他声音低了下去:“要是我失联了,出事了,哥你肯定会来救我。要是你失联了,出事了,我……谁来救你啊。”
这次哥哥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变得温和了许多:“好了。我不会有事。你放心。快睡吧。”
危从安把电话挂了。
没想到危超凡这个小家伙打字这么快,锁屏前手机又弹出一条消息。
“诗韵姐????”
她叫起来很像尚诗韵吗?贺美娜回忆了一下尚诗韵的声音。或者高频女声都相似?她有心问问危从安,又觉得过于好奇,不太合适。
危从安摁熄了屏幕,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又来抱她:“吓到了?”
确实有点惊悚。她是眼睁睁看着危从安打完那行回复之后点击了发送;然后他换了个姿势,俯下身来想吻她的颈窝;意乱情迷中,仍握着手机的大拇指不小心误接了危超凡的视频电话。
一张圆瞪着双眼的大脸突然填满了手机屏幕;贺美娜吓得本能地尖叫一声,往被子里一缩。危从安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中电话飞了出去,在地板上弹了两下,终于趴在那里不动了。他哪里顾得上手机,一边骂弟弟胡闹,一边安慰她别怕。挂了之后又继续对她解释:“没事。不是外人。他就是我弟弟危超凡,小凡。这个孩子啊,做事慌里慌张也就算了,说话完全没个分寸。你别听他的。”
贺美娜听他在那里颠倒黑白,忍不住嗔道:“明明是你接错了,还怪你弟弟?”
“那我为什么会接错了。”他又去吻她的颈窝,“嗯?”
“都是汗,别……”她仍然听不得他上扬尾音的“嗯”,俏脸一热,不自觉地躲了一下:“有家人牵挂你,挺好的。”
危从安觉得她说的极是。不知道她向父母报备了没有?
“你的手机没电了;要不,用我的手机给叔叔阿姨打个电话?”
叔叔阿姨?贺美娜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她的爸爸妈妈。
她是要和妈妈联系一下。不过用他的手机?开什么玩笑。
“不用。他们已经睡了。”
“那……去洗一下?”她好像很喜欢那个花里胡哨的按摩浴缸。他们可以一起泡一会儿。
他一说清理,贺美娜立刻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黏黏的。尤其是双腿之间的不适感,实在令人无法忽视:“你先去吧。我还想躺一会儿。”
“我陪你。”
“不要了。你靠得太近,我不舒服。”她想着这里会不会有充电器,待会去起居室找找,八成妈妈也打电话了,要是联系不上她非得急死,“你先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这是被嫌弃了?
还是她生气了,因为危超凡那小子乱说话?
危从安那一侧半天没动静;很过了一会儿,她都准备转过头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垂上。
他揉了揉她的肩头,轻声道:“别胡思乱想。我先去洗了。很快。等我。”
床一轻,她听见他翻身下地,捡起浴袍穿上,走向浴室;浴室门打开又关上,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贺美娜并没有胡思乱想。只是现在开着灯,不想在他面前赤身裸体而已。见他进了浴室,她迅速地坐了起来,套上浴袍,紧紧地拉拢两片衣襟,下床。一站起来她才觉得腿有点抖,不过还可以忍受,也可以站稳。她系好浴袍带子,转身弯下腰去整理床单。
刚才他戴套的时候她悄悄地在身下垫了浴巾——还好,虽然疼但是没有流血,没有弄到浴巾或者床品上。她很是松了一口气。她的生理知识并不匮乏,知道并不是所有人的第一次都会流血。但是当她抽了两张纸巾擦拭黏答答的私处的时候发现纸巾上有一点褐色血迹,再低头一看,大腿内侧也有,不多。
她怔了一下,也很快就接受了。
她强忍着双腿之间的那种不适感,去起居室找充电器。
因为心里惦记着她,危从安洗得很快;等他擦着头发推开浴室门出来,惊见薄毯滑落了一半在地上,卧室空无一人。
他的心咯噔一下,全身血液流向脚底,整个人都不好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果然生气了。她叫他去洗澡,然后借机走了。
起居室那边有隐隐的灯光透过来。
他根本没有办法冷静思考,冲过去“砰”地一声向两边使劲推开卧室通往起居室的门:“美娜!”
“我在这里。”
平静而自然的回应,将他慌张无措的喊声接了个满怀。在隔开起居室和书房的屏风后面,伸出来一只小手朝他摆了摆。
她的镇定将他的慌张衬托得好傻。
但是傻不傻不重要。她没走,这最重要。
他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就像沙漠中饥渴交加的旅人突然看见了绿洲,不管是不是海市蜃楼,先奔过去一把揽入怀中:“这就是你想一个人待会儿?美娜,你可以捉弄我,激将我,但是别吓唬我,好不好?”
“怎么了?”他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她确实偏瘦,但抱这么紧也是会喘不过气的呀,“我在找充电器。到处都没有,我想书房也许有。”
他没有松开她,反手去书桌上按了一下。原来书桌侧面有一个USB接口的标记,弹出来里面是一条多接口充电线。
“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拿来给你。”他说,“你对这里不熟悉。”
也是,他对于开房比较有经验。
危从安看着贺美娜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当她开始点击屏幕上的图标时稍稍侧了侧身,他便礼貌地将脸偏了过去。
终是觉得自己挺傻,他垂下眼帘,笑了一声:“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