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他以前也常常开他那艘Dictator在百丽湾和翠岛之间来回,从未出过错。经验是累积出来的。”
“你自己都说,II型驾照不能驾驶二十米以上的游艇。”蒋毅道,“万象可是一艘巨轮。上万人的饭碗,没有给他试错的空间。”
危从安笑道:“蒋叔,这话可不能让戚具宁听到,否则以他的性格还非犯个错不可了。”
蒋毅冷笑着掸掸膝盖。
他以为那里有一粒灰尘,但其实是一点光斑。
“戚具宁这个人聪明是聪明,但太傲慢,太激进,做起事来不切实际,不顾后果,伤害到了身边人也无所谓。你说是不是。”
“长辈的教诲,怎么会错。
“从安,你是个好孩子,年轻,优秀,有本事,有资本。我如果有个你这样的孩子,做梦都要笑醒。”
“蒋叔过奖了。”
“你不要怪蒋叔说话直接——具宁他玩你的女人,搞你的事业,你好歹也是iTOY的大公子,身份矜贵,何必跑来万象受这种气。”蒋毅语重心长,“我知道戚总在生时对你很好,把你当做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戚总去世前单独见你,估计也对你嘱咐了些什么。但他们姐弟两个,背地里只怕笑你是个蠢人。”
听了蒋毅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说话,危从安抿了一口酒,面上毫无殊色,声线平静:“我听说在万象,没有精人蠢人。没有好人坏人。只有自己人和其他人。”
“那你呢?是不是自己人。”
“蒋叔,我这个人很懒,不喜欢考虑太久远或者太复杂的事情。我现在只想搞好维特鲁威,其他什么都不想。”
“不妨想想。”
不知几时,船已在百丽湾和翠岛之间停下。回去有点难,前进也不易。
危从安放下酒杯,看向蒋毅,褐色的瞳仁在夕阳的光线中变成了更浅的琥珀色,语气反而变得轻松起来:“蒋叔。今天要是没有让您满意的答案,我是不是得自己游回百丽湾。”
蒋毅笑了起来,拍了拍危从安的大腿:“不至于,真不至于。”
难怪闻柏桢对他又恨又爱。其实长辈偏爱的孩子,不仅要听话,还要有个性。危从安这副举重若轻,机智风趣的模样,不禁让蒋毅想起了戚具宁那个不卑不亢,聪明伶俐的前女友。
和戚具宁一身反骨不同。这两个孩子的反骨只有一根,不多不少,不长不短,刚好够在长辈面前站得笔笔直直。
蒋毅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你今天来,是不是想看我签字没有。”
危从安痛快承认:“是。”
蒋毅把玩着空酒杯:“其实我也想越快越好。毕竟我也想看到你给维特鲁威带来新气象。”
外头传来哒哒哒的快艇声,由远及近,直至停下。船艉一阵喧嚷,紧接着,香软的笑声里,两个女孩子手牵手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女孩子瘦瘦高高,妆容昳丽,身上穿着一片半透明纱巾,隐约露出黑色比基尼下的美好身段。走在后面的女孩子素面朝天,穿长袖长裤的防晒服,扎一个高马尾。
比基尼女郎笑容明艳,声音轻软:“蒋总对不住,我和小妹来晚了。”
今天她们要录四期节目,紧赶慢赶收工后就往码头赶,结果发现游艇已经开走,一分钟也不肯多等。
她们只好打电话给Ada。后者帮忙叫了一艘快艇追上来。
蒋毅懒懒道:“你知道怎么做了。”
“待会我自罚三杯。”比基尼女郎依偎着蒋毅坐下,眼波流转,落在危从安身上,“这位是?”
“这位是危总。”
“危总好。第一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她用手肘碰了碰从进船舱就紧紧贴着自己的小妹,“来,和危总打个招呼。”
蒋毅对危从安介绍:“这两位都是格陵电视台的综艺小花。”
说了艺名,还有几个代表节目的名称;危从安摇头,客客气气地说:“我不大看电视。”
蒋毅哈哈地笑:“我也没看过。不过从安,这个小姑娘和你很有缘啊,都怕晒。”
防晒衣小妹一直不做声,怯生生地贴着比基尼女郎,擡头看了危从安一眼,又惴惴不安地低下头去。
蒋毅道:“先吃饭。然后去翠岛。”
防晒衣小妹脸色一白,对比基尼女郎低声道:“不是说只吃饭吗?我明早零六零零进厂。今晚一定要回宿舍。”
比基尼女郎拈起一枚蛋白杏仁圆饼,沾了沾果酱,递给她:“很好吃的,你尝尝。蒋总这里都是好东西。你吃不了亏。”
“我真的要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模一样的招数。蒋毅用来对付戚具宁,戚具宁用来笼络他,现在蒋毅又用来试探他。
不知道是不是晕海浪又喝了点酒的原因,危从安感到有点恶心。
若是以前,他可能还会虚与委蛇一阵,但今天他真是懒得应酬。
“蒋叔,我不好这个。还是免了吧。”
蒋毅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在华尔街打滚这么多年,然后告诉我,你不好这个?是不是不合心意?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叫人再送几个来,你先选。选几个都行。”
“戚具宁吃过的亏,不想再吃。”
“你和他不一样。我对你,和对他也不一样。”
“这孩子的脸都吓白了。何必呢。”
蒋毅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防晒衣小妹,就好像在看一件商品一般:“你真这样认为?”
他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既然危总不喜欢,叫快艇送你们回去。”
比基尼女郎对蒋毅撒娇道:“也不要人家留下来?”
蒋毅对她附耳几句,她笑嘻嘻地下去主卧室拿出来两个奢侈品的袋子:“谢谢蒋总。谢谢危总。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祝两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防晒衣小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脱了身,眼神有点呆滞,被催促着上了快艇又回头张望。但从她这个角度,已经完全看不到船舱内的情况了;快艇开动时,站着的她趔趄了一下,被比基尼女郎拉着坐下,塞了一个袋子在怀里。
引擎轰鸣,绝浪而去,只留下一阵香风萦绕。
危从安道:“蒋叔,不如回到刚才的话题。”
“好。那我就直说了。格陵的房地产市场已经饱和,没有扩张的空间。还好万象抽身及时,没有什么坏账。现在也是时候重新调整发展重心了。我知道新药研发很有前景,政府也一直在鼓励企业转型。”
“如果你真的想保住维特鲁威,做大做强,没问题。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蒋叔您说。”
“当年戚总一手提拔我上来,我一直遗憾未能报恩。”
“万象能有今天的规模,都是蒋叔的功劳。”
“这还不够。”蒋毅摇头,“若不是明丰和马华礼接触,要买下我们的专利,我还不知道具宁一定要买的原来是TNBC的特效药。当年戚总被病魔折磨了那么久,她在天有灵,一定很高兴看到TNBC在我们手中被攻克。”
蒋毅起身,去倒了一杯酒。
“我打算以维特鲁威和星耀科技为切入点,完成万象转型。竞争才能带来活力。同样的话我对陈朗也说过,试点的摊子不能铺得太大,也不能受人制约,要稳扎稳打。所以——”
“维特鲁威的专利不能卖。”蒋毅说出自己的要求,“也不能和第三方联合开发。我们必须拥有完整的自主权,将来才能在这个市场上立足。”
“凭维特鲁威的实力,很难做到。”
“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是你的强项。陈朗已经接受挑战了。你呢?”
不给危从安回答的机会,蒋毅又亲切道:“我的安排会不会打乱了你的计划?毕竟你可能已经打算高价卖给明丰拿到撬动市场的本金,又或者走校企联合的路子,与研究所联合开发,来拔高维特鲁威的社会地位。如果我现在不准你卖出去,也不准你找人合作,你还能找到融资,在年底的股东大会前做到进入董事局所需要的两亿市值吗?需不需要我召开董事会议,将股东大会的日期推迟一些?”
“当然。陈朗的星耀科技这几年发展得不错,遥遥领先,你有所犹豫也很正常。”
太阳落下去了。这孩子的脸色也比方才暗了些。
这种挫败的气色,他在戚具宁的脸上见过,在戚具迩的脸上见过,未来也必将常常出现在这个孩子的脸上。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你脸色不太好。”
“谢谢蒋叔关心。我没有不舒服。”危从安放下酒杯,摸了摸脸,站起身来,“光线问题。”
还真是光线问题。他就那样沉静稳重地站着,手插在裤袋里,背挺得笔直,唇角微微上扬。
“没事就好。我开出来的条件,你考虑一下。”蒋毅笑着鼓励,“万象未来走哪条路,就看你们年青人的了。”
“不用考虑。其实我和您的想法一样。9062N87不能卖。我还在担心马华礼和明丰那边的口头协议不好解决。既然蒋叔也说不能卖,我就有底气了。谢谢您。”危从安对蒋毅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饿了。几时开饭。”
蒋毅凝视了他数秒,突然裂开嘴,爽朗地笑了起来。
“明丰还不知道维特鲁威换帅。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开饭!”
用完晚餐,游艇按照原定计划去了翠岛。那位比基尼女郎已经在酒店房间里等着蒋毅了。
船长将不想在翠岛过夜的危从安送回百丽湾。
8888在游艇会的停车场等他。
夜晚的海边有些冻人。戚具迩围了一条丝巾,海风吹得丝巾簌簌地拍在她身上。她开口时,每个字都在海风中摇晃。
“怎么样。”
危从安回头望了一眼:“我记得那原本是Dictator的码头。”
戚具迩把吹进嘴里的发丝吐了出来:“Dictator回厂改造,这个码头就空出来了。再造一个码头费时不说,也未必方便,所以给蒋毅停他的新游艇。”
“万象都给他了,何况区区一个码头。”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危从安的脸色,果然看到他沉下脸来。
Sunflower也好,Dictator也好,对他们来说都是美好的回忆。戚黛在生的时候,很喜欢带他们去翠岛玩。清晨码头有雾,戚黛很谨慎,要船长等能见度好一点了再开船。他们就在雾里奔跑追逐。戚黛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往往会把戚具宁错认为危从安,或者把危从安错认为戚具宁。
然后笑着说:“你们两个跑起来的样子,太像了。”
他对万象易主不感兴趣,但是对这个充满了童年回忆的码头十分珍惜,连别的游艇泊上来都痛恨不已。早知如此,去魏宏的游艇派对时就应该细细讲给他听。
“Dictator出了什么问题,几时能修好?”
“具宁要把它换成油电混合动力。改动很大,还在出设计图的阶段。”
“为什么不新买一艘。现在也有电动游艇。”
“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游艇。”
危从安沉默良久。
“英国皇家游艇会打算二十五年后使英国休闲游艇行业实现零碳排放。该消息一出,许多游艇股票立刻跌停。”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可笑不可笑,二十五年后的计划都会影响到股票涨落。”
同样,往事也有巨大的杀伤力。
危从安把蒋毅签过字的文件交给窦飞。戚具迩大喜之余又小心发问:“什么条件?”
“让我恶心但又不得不接受的条件。在附加条款里。”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开了车。”
“新车提了?”
“嗯。”
“那你路上小心。我知道你周末不工作,我们下周一再联系。我带你去做几套西装。对了,具宁说要预约几家采访。还有……”
“具迩姐。”危从安打断了她,“你就不怕我成为第二个蒋毅?”
他就这么直接问了戚具迩个措手不及。
“你?你对万象没有野心。如果有,我第一次邀请你留下的时候你就答应了。”
“是人都会有野心。即使一开始没有,也免不了会改变。譬如蒋毅。”夜色里,他的瞳仁变得深邃漆黑,“又譬如我。”
戚具宁的办公室虽然关闭不再使用,但每周会有人来打扫一次。钥匙在戚具迩这里。
每次她都会亲自去开门,然后进去看一看。
戚具宁的办公桌上有两个相架,她闭着眼睛都能描述出那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们小时候拍的全家福,戚黛抱着戚具宁,戚具迩坐在摇马上。戚具宁的私人Schat一直在用这张全家福做头像。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戚具迩就能忘记戚具宁做的所有混账事。
另外一张则是戚具宁和危从安在查尔斯河畔的合照。明明她都看过不下几百次了,还屡次嘲笑两个弟弟做作。但现在她站在危从安面前,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合照中他赤裸上身的模样,从而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你会变吗?”但很快戚具迩就回答自己,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具宁不会变。我不会变。你也不会。我们都不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