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就让往事随风」.
那晚,是她此生最混乱的时刻。
船只很快被扣了,交由警方查办,梁西岭失血过多昏迷,他的副队接手任务,指挥调度,四辆警车开道,连夜送往武.警医院进行抢救。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过去,又是怎么下车的。她眼睁睁看着梁西岭被擡上病床,白色的床单盖住他,盖了满身,医院早开了绿色通道,一路通行,她追不上。
等她来到手术室门前,灯亮起,门关上,他已经没了踪影。
走廊脚步声凌乱,白炽灯刺眼,散漫打在她脸颊上。无比刺眼,无比惨淡。
云挽腿一软,几乎是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她捂着眼睛,很多很多的泪从指缝里涌出来,蜿蜒而下,沾湿她衣摆和垂在身前的长发。
她突然觉得浑身很冷,冷得她哽咽,颤抖,手术室的指示灯长亮,她哭得很混乱在期盼,既期盼它熄灭,又希望它永不熄灭。
她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她承受不住,也根本无力承受。
她恨不得中枪的是自己。有瞬间云挽极度自厌地想,要是当时中枪的,是她就好了。
反正她活着也没有什么用,为什么当时没能死掉。
为什么出事的是梁西岭。
偏偏是梁西岭。
她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的亲人,爷爷奶奶百年后,唯一可以和她互相扶持的人。
为什么,偏偏老天要让他出事。
小时候被云采情抛弃,再长大,父亲撒手人寰。这么多年,她已经学会自我调理的方式,哪怕后来那场三年的婚姻,破败不堪,不忍回首。
她都能告诉自己,没事,没关系,还有哥哥,哥哥会非常爱她,就像小时候那样包容她,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
梁西岭在,她就不是一无所有。
然而现在。
那个二十年来为她撑住一片天的男人,如今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命运原本可以夺走很多,却唯一不放过她最难割舍的那一个。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哭得浑浑噩噩,没有意识。
直到被人紧紧握住肩头揽进怀里,她才像是陡然反应过来。
云挽手指攥住他衣襟,细弱颤抖,她哭着说:“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救救他,你想想办法,你可以,可以开条件,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救他好不好?”
她泪珠大颗滚落,就像生怕他不答应,慌乱扯住他衣摆:“你不是,不是不想离婚吗?那不离婚,我不离婚了,我以后一直待在你身边,你想怎么样都行,我会乖,我会听话,我不会乱跑……只要你能救他。真的,我不会骗你的。”
“你不信,可以让你的律师拟文件,我什么都答应的,什么都答应的……”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也干裂有了血痕,残留的雨水滑过裂纹,顺着下巴滴滴掉落。他深灰色衬衫湿透,肩头胸前晕开,拖出一大片黑色的形渍,显得如此沉重,痛不可言。
陆承风眼泪满是血丝,一整晚殚精竭虑,他大概也疲惫至极。
她一直在挣扎,发抖,他只得蓦地俯身拥紧她:“武.警医院的专家都是最好的,他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默默垂泪摇着头:“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陆承风握住她肩膀,声音却有一丝隐秘的颤抖,“真的不会有事的,你先冷静,好不好?”
她还是不肯停止,像是无法克制般急促呼吸:“我怕他会,会以后就不能看我,也不能说话了,我害怕。”
她还是没法说出”死“这个字,哪怕尽管她心里清楚,梁西岭已经无限接近那个字,她也还是尽量回避。
她怕好的不灵坏的灵。
有的话一出口,就真的会应验。
陆承风擡手擦掉她泪,嘴唇擦过潮湿的发顶,声音也喑哑了:“别怕。我找的人都是最好的,会好好治,他真的不会出事。你信我一次,嗯?”
她没有回答,紧紧闭着眼,额头脱力地靠在他颈窝。
陆承风用手背替她拭泪,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克制的温柔:“不哭,不哭了。”
云挽只觉得精疲力竭,浑身就如同被抽离了脊骨,瘫软,变成泥,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
直到手术室门被推开,她怔然两秒,恍惚后又挣扎着爬起来,就像是一瞬间注入了丝缕的活气,她踉跄扑向医生:“医生,医生,怎么样?顺利吗?我哥哥有事吗?”
其中一个摘了口罩:“你是家属?”
她点头:“我是他妹妹,他伤怎么样?严重吗?是不是还要……”
被骤然打断:“情况不是很好。”医生眉眼冷漠,声线平静,冷冰冰道,“他伤得挺重的,一枪在膝盖,一枪肩胛骨,都是关节的地方,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云挽手指一松,微微茫然地睁大眼,就像是不能理解这番话:“什么,什么意思?”
医生和同事对望一眼,他同事平和说:“听不明白吗?膝盖,肩胛骨,都是骨头,碎得挺严重的。腿还好,估计走是没问题,肩胛骨连着肩膀那一块,可能以后擡手,耸肩,都会出问题的。家属你能理解吗?”
她愣住了,连眼泪都忘记再落。
“不能,擡手。”她小声喃喃,“那,那还能,拿枪吗?”
两个医生再次对望,半晌,垂眸抱歉道:“保守估计是不能了,拿枪对身体素质要求挺高的,射靶也要准头……不过谁也说不好,兴许以后身体慢慢恢复,有可能恢复个几成呢。这都说不好的……”
声音逐渐消失在耳廓,她的世界,那瞬间变得极度安静。
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不能听到。
这个医院,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云挽怔怔摇头,不知怎的,突然间想起的,竟然是梁西岭刚去京城的那一年。
他考上公大,不方便总是回家,寒假打算先在那边做一份工。
她很想他,就买了凌晨的火车票,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偷偷去找他。
十二月的京城,下了一场细细的雪。
她发消息告诉他她在外面,梁西岭连睡衣都没换,裹着外套,匆匆从学校跑出来。
看见她第一秒,先是怒了,很生气说:“你多大胆子,敢自己跑出来了。”
她本来很紧张的,人生地不熟。
看到梁西岭,不紧张了,小幅度牵了牵嘴角,扑过去抱他:“哥哥。”
细雪盐撒粒般落下,落在梁西岭发梢,肩头,他那年将将二十,刚褪去少年的青涩,却远没有男人的成熟。
他气了两秒就不气了,开始气自己,把手里拎着的围巾给她裹上:“明天就冻死了,生病了别找我哭。”
云挽笑呵呵说:“不会的。”伸手递过去,“牵。”
梁西岭估计觉得跟小孩讲道理,简直自讨苦吃。
闭嘴了,握紧她手:“带你吃早饭。”
他们在公大旁边随便吃了早餐,吃完,他简单陪她逛了逛京城。
最后要走的时候,云挽说:“我想看看你学校。”
梁西岭说:“没什么好看的,也不让进。”
她有点不是很高兴。
梁西岭只好认命,带她沿着学校边缘转了转。
高米店南的夜晚,金星路上,车灯川流不息,宛如一条橘色徜徉的灯带。
云挽擡头问他:“哥。”
“嗯。”
“你喜欢这里吗?”
他笑笑:“喜欢啊。”
云挽咬唇,其实她觉得北边很干燥,也很冷:“为什么喜欢?”
梁西岭沉默很久,答不上来。
最后,才望着金星桥下车流,不轻不重道:“不知道,就是觉得在这里上学很开心。”
默了默,他倚着桥栏杆说:“我想以后能当个好警察。”
“但是你有可能只能去派出所。”她非常认真地忧虑道。
梁西岭笑得很无奈:“那也行,那我当个好片警。”
如今回忆,十年过去了,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
周遭的声音慢慢地回笼,云挽听见自己哭声,嘶哑地质问:“他当不了警察了吗?”
医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骤然爆发,攥住对方手腕:“不,不行,不能!他是警察啊,拿不了枪他会死的!”
她情绪激动,根本无法控制,医生连忙招手叫安保,陆承风从身后强行把她纳进怀里:“满满,满满!”
她拼命地锤他,拼命地锤他。
云挽擡起薄红的眼瞳,哀婉看着他:“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那时候你能眼睁睁看着,为什么你不去帮他?”
她知道自己现在没理智了,然而根本克制不住,她脑海里一直以来,绷着的弦,如同顷刻间断了。
她想发泄,不知道怎么发泄,想怪人,又不知道该去怪谁。
陆承风抓住了她,她只能朝他喊。
“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恨我,厌恶我?可是我哥又惹你什么了,他又惹你什么?”她声声诘问,不忍卒听。
陆承风把她抱离人群,被她打,他不觉得很痛,只是面对她,他难得眼底溢出一丝痛苦:“我不知道来的会是你哥。对不起。”
他其实已经做好准备的。
他说:“我安排的人就躲在船舱底,我号令一出,立刻动手。我当时只是想把你带回来,没有想过会出这种变故。”
他真的没有想过,阴差阳错,午夜寂静,会有另艘船只,悄然逼近。
梁西岭这次任务,是为着跨省走私大案。他坐镇,和当地缉私警与地方局联合查案。
就是那么巧,他和栾琛在对峙,梁西岭却和特警潜伏在暗,埋伏等待,伺机而动。
其实即使没有梁西岭,他今夜,也能平安将人带走。
可命运从不允许这些如果存在。
陆承风低眸看她,低低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他,国内国外,最权威的手术专家我都会找。”
他降低声音,连脸廓都融化在夜色里。
最后,他沉声问她:“你能,不离婚吗?”
她突然再也绷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眼泪像珠串落地,砸在他手背,很快烫出个洞:“为什么我明明想要逃离你,却还是被你抓回来,我想远离你,却还是被迫牵扯进你家里的事……我只是想过普通人那样平静正常的生活,不可以吗?我不想生活多波澜起伏,不可以吗?”
“你随便说我什么都好,我就想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可为什么连这么点,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云挽看向他。
他背脊抵着冰凉的墙壁,面色憔悴,眼底一层淡淡的乌青,深夜过去,他下巴已经长出浅浅的胡茬。
无比狼狈。
她忍住泪,小声说:“离婚好吗?我真的,再也不想去管你和别人的事,再也不想这样哭着和你说话。我觉得很难看,你可以给我留点面子吗。”
“我哥哥,已经这样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有意无意也好,怎么样也好,我真的管不了了。”
她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胸膛。泪如雨下,滂沱的泪意,一瞬间穿透了他心脏。
那是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抱他,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我想离婚,好不好?我真的求求你了,我想离婚。”
就像一个走丢了茫然无措的孩子,抱着他以期暂借温暖,最后,却还是要离开他。
她那么执意要和他离婚,语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绵软,却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坚决。
夜色安静地落下来,陆承风立在原地,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