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了吗?”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十三层高楼外,清浅月光透过薄纱落入他深邃的瞳孔中,方宜竟差点被这汪深潭所灼伤。
那双眼睛饱含着她看不懂的痛苦和惶恐,深不见底、摇摇欲坠,如湍急的溪流涌动着。
“郑淮明?”
方宜思绪杂乱,周身仿佛陷在一团棉花里,却隐隐感到——如果此时她不喊他的名字,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郑淮明像是不敢再直视她,移开了目光。半晌,他极其缓慢地将额头靠进她颈窝,脱力地垂下头,尾音是那样沉重: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复合了?”
这没头没尾的句话如同一击重锤,砸得方宜不知所措。
她茫然地试图抓住郑淮明的手臂,摸上去才发现他竟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时候说……”
可郑淮明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思维沉浸在不断下坠的灾难遐想中:
“没关系,我不是来纠缠你的……我……”
他说不下去了,气息越来越弱,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方宜眼眶唰地红了:
“我没有后悔!”
所有细节串成一条线,密密匝匝的心疼让她快窒息了,酸涩涌满胸腔。
方宜从未想到,平日那么温和平稳、连上手术台都大气不喘的男人,竟然没有安全感到了这种程度。会因为她消失两天不回消息,就独自一个人如此自我折磨。
她用力地回抱住郑淮明,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脊背,反复安抚着。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也不觉得你在纠缠我。”
郑淮明紧绷的身体微颤,浓重的黑暗中,他的嗓音宛如被砂纸打磨,一片干涩:“那为什么……”
“我是故意不回你信息的……因为我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方宜有些哽咽,坦诚而坚定地说道,“但我没有不爱你……”
无法自抑的情绪冲刷过往事斑驳的伤疤,传来一阵阵钝痛。
说出这句话时,她也分不清是源自真心,还是某种早已决定会和他分手后不在乎的坦诚。
“以后再吵架,我们应该把话说开。”方宜一股脑说道,“你明明心里也很在意吧,别老是粉饰太平……我不喜欢这样。”
女孩的话里虽有责怪,却满是柔软。
郑淮明无从得知她心中的翻涌,只觉这一句“没有不爱你”将所有纠结的怀疑、彷徨都瞬间融化……
这是重逢后,方宜第一次说爱。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郑淮明难以言表,唯有将她用力拉入怀抱。
激动、眷恋、想念……火热的血液快要崩裂,铺天盖地的亲吻堵住方宜的呼吸,再一刻不愿松开。
方宜微微仰头,迎合着他急切的掠夺。唇齿交缠,直到氧气殆尽才不舍地片刻喘息,下一秒又难以自控地吻上去。
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此刻只想沉沦。
意识变得朦胧,她只觉身子骨都酥软下去,被郑淮明用力的手臂稳稳架住,才不至于滑到地上。
待两个人稍稍清醒,方宜的指尖已不自觉攀上男人开敞的衣领。郑淮明的手贴在她腰间,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瞳孔中,火热的温度已快要将她全然吞噬。
即使未尝过情事,方宜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脸颊红透,目光扫过郑淮明难耐吞咽的喉结,擡手轻轻勾住他的衬衣纽扣。
下一秒,整个人就猛然抱起,大步迈进浴室。
昏黄暧昧的灯光中,水声哗哗,热气不断蒸腾着。郑淮明却是连水热都等不及了,扯过一条浴巾垫在大理石水池上,微微弯腰吻了过去。
方宜被抱坐在高台水池边缘,不用再费力仰头。在男人自下而上虔诚而强势的亲吻中,她不由得节节后退,却又被大力禁锢住……
热雾弥漫,浴室玻璃上一片朦胧,水珠交织着下滑……
发丝滴水,洇湿了白净的床被。方宜陷入柔软,仿佛一叶孤舟,漂浮在平静虚无的汪洋中,唯有指尖扣紧郑淮明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
“我爱你……”
耳鬓厮磨,郑淮明一次次低唤着她的名字,粗砺的尾音诉尽爱意。
方宜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彻底沦陷在这深不见底的海洋中。
-
落地窗外月朗星稀,昏暗的房中亮起一盏小灯。
伴随着“嗡嗡”的响声,热风拂过女孩顺滑的长发。
郑淮明手执吹风机,骨节分明的手指耐心地将每一根发丝理顺,低声哄着:“把头发吹干再睡,不然明天会头疼的。”
方宜软靠在他怀里,闷闷道:“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今天结束工作回酒店本算是早的,如今已凌晨两点多。她是真没想到郑淮明这么能折腾,几次三番她都快哭着求饶,可男人逼近的气息还是那么灼热……
“以后……不弄得这么晚了。”他轻声道歉。
郑淮明歉意足够诚恳,却让方宜彻底又红了脸。
这人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来?
“过来,刘海还有点湿。”郑淮明轻轻扳过她的肩膀。
方宜毫无防备地转过头,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他线条分明的肩颈上,几道淡粉的抓痕……
她羞涩地垂下眼,此时倒是不敢再看他了,乖顺地任他给自己吹头发。
空气寂静,只剩吹风机运作的嘈杂。
连日的赌气、纠结一扫而空,方宜虽疲惫,思绪却无比轻盈。她不由自主地将心事对他倾吐而出。
“你知道吗?电视台要和我们签长期的合约,放在以前这想都不敢想,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缓声道,“我竟然有点犹豫……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郑淮明暂停了吹风机,认真地听她说。
“可今天我看到开幕式上,那些纪录片的主创上台,又好羡慕他们……”方宜垂下眼帘。一边是整个团队千载难逢的工作机会,一边是舍不下的艺术梦想。
刚洗过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郑淮明将她顺势带进怀里:“当年去法国,你为什么放弃了法语专业,转读纪录片?”
那时候能去法国留学的人不多,回国后外企当一名法语翻译,也是极好的选择。
“因为那时选了一节选修课……”她复上他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像小猫在挠,“我发现镜头能表达很多东西,记录的时候,比人用肉眼看到的都要多。”
郑淮明注视着她的侧脸,问道:“如果当时告诉你,读纪录片,以后是为了当一名电视节目的摄像,你还愿意读吗?”
“那我肯定不会……”方宜脱口而出,随即愣住了。
图卢兹电影学院也有摄像专业,她没有放进过候选。
“选你真正想要的。其他的,有我在。”
郑淮明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方宜一时脑海有点乱。
长久以来的思虑本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如今突然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透进些光亮来。
“进二院第三年的时候,有医药公司高薪找我去做药物研发。”见她不再开口,他回忆道,“能拿到同期医生几倍的薪水,但我没有去。因为我读医的初衷,就是在临床治病救人、拿手术刀……”
说着,郑淮明抚摸着她的发丝,轻笑道:
“如果是你刚去法国缺钱的时候,我可能就同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平静地说起分开那几年的事……
其实每一句风轻云淡背后,都是无数的不容易。就像其实考进电影学院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历尽了艰难,方宜更不敢去想,那时郑淮明刚毕业是如何攒出那么多钱给她。
方宜怔怔地望向他,几分心疼地攥住他的手指:“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哪来那些钱寄给我……”
“很久以前就开始存了,那是……”郑淮明顿了顿,敛去眼中的伤感,弯了唇角,“那本来就是要给你花的钱。”
方宜懵懂:“什么意思?”
郑淮明却似乎不愿再说了,他关掉小灯,将她轻柔地搂进被子里。
“睡吧,明天还要工作。”
同枕而眠,明明之前已有许多个夜晚。
可今夜,两个人的肌肤相贴,亲密的温度渗入骨血,似乎是全然不一样。
男人已经闭上眼睛,英挺的眉眼下,那颗柔情的泪痣半隐。
“那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方宜追问,“郑淮明,你没干什么……”
“结婚。”黑暗中,郑淮明打断她的猜想,擡手将她紧紧抱住。下巴抵在方宜发顶,轻轻叹气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为我们毕业后结婚攒的……”
一切归于安静。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温存一刻就好了。
没有恨,没有矛盾,没有那些解不开的结。
方宜不禁眼角潮湿,往他怀里钻了钻,耳朵贴上郑淮明的胸口。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了眼睛。
-
纵使万般不舍,医院还有不少工作,郑淮明只来得及待一天,就因一台手术匆匆赶回北川。
清晨,心外办公室窗帘半敞,薄薄的秋日阳光照在瓷砖上,光影中飘动着尘埃。
郑淮明端坐在办公桌后,翻阅着住院病房刚递过来的检查报告。手边,一杯热茶氤氲着水汽。
忽然,一通电话打进他的私人手机。
传来李栩焦急的声音:“郑主任,您快来看看吧!门诊二楼这边有一个人,自称是方老师的母亲,吵着要找她。”
郑淮明按下电话,二话不说朝门诊大步走去。
正是门诊最忙碌的时候,大厅里人流拥挤、嘈杂不堪。但他还是远远听见了一名中年女人的叫喊声。
“怎么证明?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找我女儿还需要亲子鉴定吗?”池秀梅张牙舞爪,年过五十,一件鲜艳的玫红短袄,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她那个什么电影,不是在你们这里拍的吗?你把她号码给我就行了!”
可哪有母女之间连电话号码都没有?
李栩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贸然:“是在我们这拍的,但方老师的手机号码是个人隐私……”
这礼貌的年轻小伙哪是池秀梅的对手,她看准了李栩好欺负,伸手就要抢他的手机。
李栩不敢动作,只能一连往后退。一旁两个护士见状忙去拉池秀梅,刚一碰到她的手臂,就乱喊道:“有没有天理,医生打人了——”
路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一片骚动。
“这里是医院,再大声说话就出去。”
一道沉稳清朗的男声响起,音量不大,却极其具有震慑力。
“小陈,叫保安。”
池秀梅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几步之遥,身材高大,气场凌冽,看上去是个说话顶事的。她愣了一下,不自觉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再出。
李栩连忙好言劝道:“方老师真不在医院,有什么事您先和我说,或者留个电话,我一定代为转达。”
池秀梅瞥了郑淮明一眼,声音明显小了些,不满道:“我和我女儿之间的事,你是她什么人啊?我犯得着和你说?”
李栩尴尬地站在原地,小陈护士已经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赶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啊?拿保安吓唬人是不是!”池秀梅明显慌乱。
郑淮明注视着这个用愤怒掩饰底气不足的中年女人,他眉间紧皱,不免回想到一些纷乱的回忆——寒冬的火车站,摔碎的玉镯,和女孩绝望的哭喊……
他全然无视池秀梅,转向李栩。极其客气的话语中,是压抑的不耐烦,一字一句道:
“请她来会客室,有什么事,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