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仇瑞不熟,在这事儿移交到书院之前,她原本没打算掺和的,但此刻她十分庆幸自己插手了。
她缓缓扶着仇夫人坐下,柔声问道:“吴姨方才怀疑我们是三司的人时,为何如此惊惧?”
说起三司,仇夫人仍有些发抖,“是…是大人…”
她哽了哽,“十二月初七那日傍晚,大人回了家,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他不说,只警告我,‘近日若有三司的人上门查案,一律装作头疼脑热不准接待。’大人交代完这句话,就将自己一个人锁在了书房,一锁就是一整宿,晚膳也不曾用,结果到了第二日…他就…”
原来三司竟真的出了问题,难怪黎靖北宁愿把案子交给他们这帮学生,也不愿走正规程序让三司插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到底是哪一方出了问题,亦或是哪几方…
唐璎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吴姨不必担心,我不是三司的人,陛下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三司的异常,才会将仇大人的案子移交给书院,我是书院的学生。”
仇夫人点点头,面色稍缓。
她虽然不懂圣上这般决策的用意,但她相信唐璎,是眼前的这位女子不分昼夜地医好了女儿的顽疾,她一直心存感激。
仇夫人头疼似的撑住额角,神情疲惫,看向唐璎的目光却是慈爱的,“你问吧,吴姨定当知无不言。”
唐璎问道:“仇大人为人如何?”
问完似乎觉得有些冒犯,又补充道:“我相信仇大人定是清正之人,只是我与他相处不多,算不上了解,像是脾气,习性,处事风格,同谁走得近,与谁结过仇之类的,若是能得夫人提点,我将感激不尽。”
仇夫人点点头,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为人清直,待下宽和,处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对待友人…也甚是大方…”
说到“友人”二字的时候,仇夫人的神色明显一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璎微笑鼓励道:“不想说就不说,仇夫人不必觉得为难,只是…”她顿了顿,“您告诉我们的线索越多,越有利于我们找出真相。”
仇夫人抿紧嘴唇,眸中划过一丝痛色,艰难开口道:“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儿…”
她垂下头,“某日,他突然告诉我,他有一位交好的友人欠了债,约略有三百多两,他想替人家还了。我们家大人为官清廉,仇府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三百多两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了,我当时便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男人在官场上,即便不去做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少不得也要上下打点,这些银子散出去,若是能救急,也算卖了对方一个人情,遂由着他去了,哪曾想过他会变本加厉…”
说到这儿,仇夫人眼中怒色渐起,“自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便会从家中支出几百两,说是友人欠的债还没还完,要帮他还,我为此跟他闹过几回,他也不听,直到去世前几日还在四处凑钱,家底儿都快被他掏空了。我回头想想也觉得不对,要借钱也不是这么个借法儿啊,他这般倒像是…”说到这里,她的嘴唇变得苍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长金了然,直言道:“养了外室。”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唐璎瞪了周长金一眼,宽慰道:“案件尚未厘清,吴姨不必如此悲观。”
顿了顿,“您放心,仇大人为何而死,生前的那些财物究竟去了哪儿,我定会为您查个明白。”
仇夫人愣了愣,她虽看不清,却能从唐璎的话语中明显感受到她的决心,这般清正笃定之态,似乎和从前那个温婉淡然的女子很不一样了,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信任。
片刻,唐璎又问:“仇大人去世前几日可有异常之举?”
仇夫人回过神,思索片刻后道:“除了四处奔波凑钱,好似也没什么其他值得注意地方…”
唐璎点头,“十二月初七呢?”
她问的是仇瑞死亡前一夜。
“十二月初七…”仇夫人凝眉,“就像我之前说的,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进了书房内,未曾出来过,清晨的时候阿锦去找他,就发现...”
唐璎忽然有些好奇,“关于仇大人的死,仇夫子是怎么看的?”
她这一问,仇夫人就突然回忆起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清晨。
那日,阿锦像往常一样去找父亲,她忧心夫君昨夜的异常,便也一道跟了过去,岂料阿锦在看到书房门锁的刹那便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神色十分凝重,她方想凑近问个究竟,阿锦制止了她。
“我先进去看看。”
阿锦是刑部主事,于细微末节处的把控相当敏锐,不知为何,她心中竟隐隐浮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果然,几息过后,阿锦出来了,她立廊檐下,声音冷凝,“娘,阿父死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还能平静地思考,“我虽是刑部的人,有稽查之权,但死者是我的父亲,此事我不能插手,娘你守好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去禀报陛下,他会帮我的。”
父亲死了,她怎么能如此冷静......仇夫人大悲之下一阵心寒,可一擡眼却发现女儿的眼神中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空洞和死寂,那样的目光,竟比丈夫的死讯更令她难受。
“阿锦...”
阿锦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自顾喃喃道:“我去找陛下...”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仇夫人僵在原地,一阵眩晕过后,她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滩血迹,细细的,小小的,一直蜿蜒过阿锦经过的地方。
恍惚间,她记依稀得那好像是女儿拳头里攥出来的血,还有些什么呢...她好似记不清了...
唐璎听完亦有些不是滋味,“如此说来,仇大人去世前,书房的门锁曾被破坏过?”
仇夫人木然地点点头,她仍然无法将自己从那段回忆里完全抽离出来。
唐璎曾和张小满一起观察过仇瑞的尸体,确定他是死于箭美人无疑,而且从他脖颈上的指痕来看,他是被人勒住喉咙后强行灌下的毒药,如此一来,难道有人在十二月七日夜里偷偷破坏了门锁,潜入书房后再作的案?
若是如此,动机又是什么?
唐璎抿了抿唇,又问:“初七白日里呢?仇大人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她在都察院查过仇瑞的出勤册,十二月初七那日他正好休沐。
果然,仇夫人道:“那日大人休沐,他瞧着天儿不错,便准备去出去打猎,恰巧那时经历司也有个人热爱打猎,大人便带着他一块儿去了。”
经历司……
唐璎皱眉,“夫人可否让我见见仇大人的随从?”
仇夫人点头,“我替你去唤他。”
仇瑞的随从名叫小硕,方圆脸,五短身材,看着还有些佝偻。
唐璎问起他狩猎当日的情况,小硕道:“那日大人带着新来的经历一同外出打猎,途中误射一鹰,偶然发现那鹰腿上似乎绑了一张信条,那鹰被大人擒着似乎有些不大舒服,挣了挣,那信纸便掉了下来。”
唐璎擡眸,“那信纸有问题?”
小硕点点头,似是意识到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信纸的一角留有印章,我隔的远,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我听大人说,是刑部尚书的用印...”
他顿了顿,“大人起初还有些犹豫,觉得私拆他人信件的行为很不礼貌,正准备将鹰放归时,又想到寿御史被刑部那群人稀里糊涂砍头的事儿,还是将信打开了。”
他说的寿御史应当是福建道巡按寿安康,至于刑部尚书…唐璎皱眉,又是他…
傅君这人有点儿意思,身份上不仅是是漳州知府李有信的女婿,更是大理寺卿齐向安的孙女婿。
李有信自不必说,被寿安康抓到私贩禁毒的证据后,于狱中自尽了,至于齐向安…据朱青陌生前交代,藏在他背后指使他敛财的人似乎正是齐向安,如此想来,这个傅君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刑部、大理寺...原来仇夫人所惧怕的三司,竟有两司的当权者都涉入其中,难怪仇瑞回家后那般谨慎......
唐璎拧眉道:“那封信呢?”
小硕回:“大人让新来的经历大人带走了。”
“他人呢?”
小硕皱眉,似是有些为难,“我也不认识,大人过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都察院的经历司……
唐璎呼吸一滞,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难怪姚半雪处事那般谨慎,难怪黎靖北不肯将案件移交给三司,原来不止刑部和大理寺,竟连都察院都被渗入了…
“你可瞧见那信纸上写了什么?”
小硕思索片刻,道:“信纸展开后,除了那方模糊的官印外,我只瞥见其中一角,上书”龙骧卫千户”五个字,至于那千户的具体名讳,我也没大看清......”说罢,似也觉得有些后怕,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寒颤。
龙骧卫是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与锦衣卫一样同属天子近卫...黎靖北在莳球楼遇刺就是锦衣卫做的,如今又来了个与刑部勾结的龙骧卫...
唐璎深吸一口气,他这皇位...怕是坐得不太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