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来吧。”
沈宙笑了笑,把剑从膝盖上拿开,拾起水囊对虎诘举了举,没接她的话。
【你怪我吗?】她说。
“末将有什么好怪您的?是您把我提拔上来!”
那个像是沈宙的影子喝了一口水,把脸转向落日的草原边陲。
【你应该怪我的,】她说,【我把最棘手的位置留给你了。】
【先帝倚重沈家,但也担忧太女父家势大,左右朝政,故而不敢全然放权。安朔军务本就复杂,谁接手都是个烂摊子。昔日沈家不过是靠着太女父家的名头,加上经年累月的人望强撑,如今我与母亲都已经谢世,这里再没谁能凭着资历压住场了。】
虎诘慢慢单膝跪下。
“末将知道。”
“安朔军中有异心者已经铲除,末将必尽心承大将军所托。”
【嗯,我知道给你点时间,你能管好军队。】那个影子说,【但若圣人不给你这个时间呢。】
【安朔军令先帝头痛已久,如果刚刚践祚的圣人想要快刀乱麻,将安朔军打散重组,把握在自己手中,剔掉你这个威望最高者,你该怎么办呢。】
【母亲和我不能卸甲,你大概还有别的选择。】
虎诘低头想了一会。
“仗打了太久了,大将军。”她说,“军队也被这场仗养得尾大不掉,我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懂将领之间的你来我往,我只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若是圣人能让军队改制,那好,若是圣人愿意和寒魁放手一战,也好。”
“末将让贤便让贤,去做阵前卒便做阵前卒,如果末将活着,就回西南的家里去,去守着阿妈的坟过完这辈子。”
沈宙把脸转过来了,那幽灵有一双灼灼的眼睛。
【你为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她问。
“我不知道,”虎诘说,“我只觉得我做了将军,穿了照夜甲,吃了比士兵更好的饭,到轮到我的时候,就该是这样的。”
沈宙轻轻地笑了,无边的草场上忽然刮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谢绛山府君,】那个幽灵说,【臣的话问完了。】
【若您恩慈,请善待臣的部将吧。】
那狂风顷刻间又席卷了虎诘的全身,她用手挡住脸,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周围是御书房,金炉中的烟雾正缓缓燃烧着。
“虎卿为何不起?”上首的圣人懒洋洋地问,“腿不麻么?”
将军,草场,落日,一切都如同幻梦般消弭,只留她站在原地恍惚。虎诘起身,迷茫地望向上首的圣人,少女的脸颊逆着日光,有那么几瞬仿佛装金的神像。
“别怕,”封赤练说,“朕只是想看看朕的大将军是什么样子,卿怎么一直发愣呢。”
“近前来吧,朕已经将旨意拟好了,卿稍事休整,就领安朔军大将军位启程吧。”
光芒照在虎诘的眼睛里,她再度跪下,双手承诏:“臣遵旨!”
在这一瞬间,有一段很短的思绪拂过她的脑海,又随着香炉的烟气远去。
刚刚她看到的幻觉中,大将军所念的绛山府君,是龙脉化身,娲皇后人……
也是司掌着阴司之门的神。
……
结案了。
聂云间将文书封好,收拾整齐,在案边坐下。几案上放着一封信,是几天前他尚在忙碌那个案子时传回来的。
杜家派去绛山的人确实查到了什么,急匆匆想要归京。他跟过去的人联通当地守官,以通关路引有问题的名头把人扣下,又把搜集到的东西拆也没拆地原封送了回来。
他看着眼前封好的纸,忽然没有那么激烈的心绪打开它了。真相,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圣人离他最初的印象越来越远。
她不再是那个虚弱,挣扎,满腔抱负的少年贤君,也不再是夜中折磨他的妖魔。
好像一层纱从他眼前揭开,那个“真正的”圣人越来越清晰了。
她在高位上的睥睨,她把握朝臣的手腕,她解决西北大案时的果决和透彻,都在塑造出一位真正的君王。这个位置应该有这样一位主人,这个国家也应该属于她。
那个真相不是用来审判她的,是用来审判他的。
如果这个国家就应该落入妖物手中,那他作为这国家的官员不应该危害帝王以致社稷倾颓,如果她不是先皇的子嗣,那他作为先皇的旧臣不应该坐视皇室血脉就此断绝。
不论哪个如果,他心中都不该有那一份仰望帝王时超乎于臣子的感情。
在此与彼之间,似乎只有死路。
聂云间轻轻叹了口气,从一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把小刀,割开了信笺,抽出信纸。信上密密麻麻,纸首的一行字扎进眼睛。
“君上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