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松了肩膀,把喉咙压在她手心里,看着简直是要把自己的头颅献上一样:“请您放心吧。我怎么敢再做什么错事呢。”
“我怎么有胆量,让您喜爱的人不高兴呢。”
……
聂云间确实有那么几秒在等他突然变脸。
眼前的这个人和他印象里的某个人有几分相似。年轻的,俊秀的男人站在灯影摇曳的街上,上一刻还在对着圣人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对他露出毒牙。
那种糜艳的,阴冷的,仿佛有毒性的气息,似乎也从眼前这人身上一闪而过。
然而这人只是坐下了,朦胧面纱后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于是这种气息就变成春日里让人昏醉的花香与潮湿的腐叶气味,丝丝缕缕地裹住聂云间。
“来吧,新一任的绛山妃殿下,”他说,“请靠近我些吧。”
聂云间迟疑地走过去,拢起翅膀,并不靠近也并不趴下。
他还是保留着人的习惯,但这鹤躯让他无法正坐。
封赤练把他留下了,现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只有他们两人。
春神伸手在草地上一掠,就有鲜润的花枝伸展进他手里,他掐下花朵,开始编制什么。
“您好像有灵性,”春神说,“若是我将您变成人,或许我们能更好地说话。”
确实如此,聂云间想。眼前这神明似是并不知道他是人非鹤,若是将他变成人,他还能解释来龙去脉。可这人只是一味摘花,没有动手。
“但既然神君觉得您现在这副鹤的样子合她心意,我也不好更改。”他说,“我猜您有些问题问我,我便先擅自揣度着回答了。”
一朵浅黄的花被编进紫色的兰草之间,他对光看看手中花环是否整齐,慢慢开口:“我为春神祝芒,凡尘众人如此称呼我,您既然是鹤,这个名字就对您毫无意义。”
聂云间轻轻抖了抖翅膀,这个名字当然有意义。春日里农人们在田亩间祭祀,祈求今春风调雨顺,无霜无寒,祭奠的就是这位春君祝芒。
就连他偶尔起卦问卜,也会提到春君的名字。
可他没想过春君祝芒是这样的形容。
他很美,那张面孔让人觉得直视都是一种罪过,面纱下的声音轻柔和缓,带着一丝雌雄莫辨的味道。可这副身躯的确是男子的身躯,颀长挺拔,即使拖着如此繁复厚重的衣服也毫不臃肿。为何他会觉得他不像是春君呢?
……或是因为他透露出来的那种下位者一样的哀怨吧。
似乎察觉到这鹤在想什么,祝芒轻笑一声:“如果仔细论起,我也算得上是绛山妃……那是之前的事情了,您不必挂在心上,神君已然厌弃我,今日连对我怜惜地说话都不肯。”
花朵被编错了一道,他低头看着花环,又把它拆开。
“神君啊,真是薄情的人。”
这叹息水波一样悠悠,慢慢覆盖上聂云间的心。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好像心跟着也空了一块。
好在声音只持续一小阵,再擡头那面纱下的面容上仍旧是笑:“自然,我被厌弃是因为我不够好。您不必担心,您如此美,神君是不会厌弃您的。”
这话轻飘飘的没什么意义,聂云间现在没有眉头可蹙,只能绕着他走来走去。
若说美,再没有人能比眼前人更美,但祝芒却笑着自嘲,好像不是这样满身光华的神君,而是已经面容衰朽的老人。
“绛山妃是什么?”聂云间问,“你方才说‘之前那一个’,又是……?”
鹤鸣声淙淙流水一样淌过,祝芒歪着头听他,又摇摇头。
“您说了那么多,”他说,“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不过想来应当是我说的并非您想听的,才如此急迫吧。”
他又低头向花环编了两三朵花进去,它已经基本成型,被装点得十足艳丽。
“在看到您时,我就想起了过往的一些事情。在我之前,神君有过一位……还是两位绛山妃。”
“人与百兽的性命都短暂,有些甚至活不到天年,那位绛山妃在轮回中过了两次,也就在神君身边陪了两世。他的第二世也是一只鹤呢,毛羽洁白,行步翩翩。”
祝芒拿起花环修整边角,对着聂云间比画了一下:“那鹤逝去后,神君恹恹许久,然后遇见了至绛山布雨的我。想来或许是那时我在云上宽袍大袖的样子像是前面那位绛山妃,神君看中了我。”
他擡眼,目光轻柔地打量着聂云间。
“我原本不肯,但神君喜欢如水鸟一般珍重羽毛,由不肯轻就的人。我愈是这样,她便愈缠紧了我。等到我肯了,着了魔一样地自囚在这里,神君忽而又不喜欢我了。”
他伸手,把这美丽的花冠戴在聂云间头上:“想来神君喜欢的是如曾经那只鹤一样,毛羽洁白,不肯顺从的生灵吧。一旦顺了她,爱了她,她便不喜欢了。”
微风吹动祝芒的面纱,这张脸上的表情随纱抚动而模糊不清。
“别往心里去,不过是个弃夫在牢骚,”他说,“说到底她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不好罢了。”
“她一定会长长久久地喜欢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