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三季,满头花和“无事过这一夏”。
失恋的人就像泄洪时的大坝口,堵不如疏,主要也堵不住。
故而对于朱淑真也是同样的道理,劝是劝不住的,只好坐着听她倾诉。
“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有家室,但他骗你没有?骗了你整整五个月?”
范如玉坐在榻上,一边翻着新收到的信件,一边听朱淑真说着她这段感情故事的发展,不时义愤填膺:“这盲贼!坏了心肝的下流胚子,我呸!”
朱淑真果然愈加激动了,将拳头砸在手心里,赞同:“下流胚子!我非将这事宣扬出去,要他身败名裂不可!”
范如玉分了九成心神在信件上,剩下的一成显然不够理智:“宣扬出去!”
莲心不得不开口:“咳咳。”
“若真宣扬出去,第一个身败名裂的怕不是他。”她说,一边轻轻松松将支起身子的朱淑真按倒在榻上,“歇歇吧,从昨晚开始你就没停过说话,再熬伤身。怎么处理这事,等你醒来再议也不迟嘛。”
自打昨晚朱淑真来到府上,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朱淑真因为出离的愤怒,根本没睡着觉,一直在府中宣告她的报复计划。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夜,故而被莲心按倒没多久,朱淑真就迷迷糊糊合上了双眼,陷入了梦乡。
“梦中还不忘骂那人呢,真不愧是才女啊。骂人的话也文采风流...”
范如玉将信件放下,附耳听了听朱淑真的梦呓。
“要么说‘人善被人欺,人烂被作诗’呢。”
莲心和范如玉分享她新编的口诀,“盖因充满伤痛的感情是朱姐姐的灵感来源耳。再说了,她那相好也确实烂人一个,说什么有家室,我看主要是因为朱姐姐最近在临安府的风评不好,所以他扛不住和朱姐姐一同面对风言风语,所以才要分手的吧。哼,郎君真是不可靠。哎,对了。”
她问拆信拆出好几封的范如玉,“这都是爹爹来的信么?他怎么发来这么多?都说了些什么?”
范如玉将信纸原样折回去,“哦”了声。
“给我作的诗。”她微笑。
...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①”
“空灵清新,不失精神,好词。唉,不愧是辛公之作。就是其中意态不似一方太守,倒像个将要复归田园的老翁呢,辛公难道想要退隐?”
朱淑真读毕了,将信纸递还给身边正在拿柳条编花环的莲心,感慨,“何时我能写出这等好词?”
春日正到盛处,四处青草柔软、莺啭清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芳香。
莲心抠破柳枝的皮,扎到了手,嘶嘶抽气,将手指含在口中,建议:“何不先效仿李易安?你二人词风有相似之处,看你平日的词又多有模仿李易安。正如‘娇痴不怕人猜’是与‘眼波才动被人猜②’相对嘛。”
朱淑真:“现下却怕人猜了。”
站在窗前正写回信的范如玉闻声回头,与莲心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小心看了看房梁,随后又对视一眼。
“何出此言?”
“盖因负心薄幸郎君。若被人猜透我是在想着他们,何异于将我爱吃臭冬瓜下饭之事告知于众呀?”
朱淑真竖起一根手指,“——别人会觉得我品位低俗,差‘雅’字远矣的。”
...
“雅致倒是雅致,用词也极尽哀婉,只一件事——阿娘,这首词是爹爹想你啦?”
莲心走在街上,一边拿小木匙舀起在茶坊中买来的酥山,一边嘶嘶吐着被凉到的舌头,摇着手指,含糊念道:“‘春带愁来’,又‘不解带将愁去’,好个闺中怨爹爹呀。”
她念:“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③”
念毕了,唉声叹气地摇头。
范如玉拿着信纸,一边目不斜视掏了银子,在茶坊里又买一碗酥山,塞到朱淑真手里,一边朝莲心笑骂“去”:“你爹是‘闺中怨爹爹’,你哥是什么?”
“‘榻上病哥哥’。”莲心答。
引来朱淑真“啊”的一声感叹:“对仗极工,妙也。”
以及范如玉“嘶”的一声感慨:“词学不传,叹也。”
日子开始从暮春过渡到初夏,温度渐渐升起来,人们的衣着也明显开始变轻薄,鹅黄、茜粉的衫子色像花一样从街上渐渐钻出来。
朱淑真点评辛弃疾寄来的词:“要是我和一个相好分手之后就能写出这种好词就好了。”
“莫非你与他分了手,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个写词?”
朱淑真拿手当凉棚遮挡阳光,说不是的:“伤心也真伤心,但作词也真要作词。再说若不作好词,怎么吸引下一个相好的呢!”
范如玉若有所思:“词人真是读不懂!”
莲心自叹弗如:“感情真是难以捉摸!”
“谁说不是呢?”
朱淑真跟着两人穿过被烤得发烫的大街青石板路,拐进太傅夫人办宴的宅院,“就像不知为何临安府突然都盛传我喜欢吃臭冬瓜一样,简直莫名其妙!”
...
“你才真是莫名其妙呢,赴宴十数场,见了这么多郎君,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喜欢的苗头?”
夏日到了正浓处,朱淑真迈进自己的厢房,找到方洗了头、倒躺在榻上晾头发的莲心。
莲心嘴上涂一点石榴唇脂,像枝倒悬的花儿似的,朱淑真伸手去捏她粉白粉白的脸蛋,“一定有,说与我听听吧!”
蝉鸣阵阵,窗外的女使出了一脑门子汗,拿着粘杆四处找寻,莲心的视线跟着她们转:“我年纪还小——”
“你也有十四了,我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下人家了。我么,也已经喜欢过好友家哥哥了。你不可能没有喜欢的。”
朱淑真不许莲心敷衍她,抱住她的腿,嘴唇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潋滟的光,“分离的痛,会激发诗词上的得意,你懂不懂,懂不懂!”
莲心一边说“是是是”,一边扑腾开腿,四脚朝天倒在榻上,拿胳膊举着信纸念:“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④...”
“看来爹爹是颇受分离之痛了...词中尽是归隐之意,十足的恬淡。”
莲心将词念完后投到案上的木匣子里,读完的信件一叠,已有一指厚,而宫中仍未传来宣召旨意,上饶亦仍未传来痊愈的消息,“你也作你的词吧,最近连李月仙李娘子都来问我你那新相好的传闻是否属实,说要帮你。没听说过没有相好的,就不能写词的呢。可真是麻烦。”
朱淑真不服气,侧过头来看着莲心,伸手去打她:“你不懂,这种事,会让人心甘情愿,连麻烦都觉得甜蜜的!”
“唷唷唷,有人恼了要打人啦!”
莲心反应快,一溜烟直跑出水汽闷闷的房中,才灵巧笑着回答道:“我却不自找麻烦呀!”
...
“麻烦?倒不麻烦,只是听说神医治疗病人向来作长久之计,不急于一时。”
“是呀,是呀。”
“有圣人帮助,怕什么的。”
“...”
宫中女使来来回回走进走出,带着香料味、瓜果香和热气绞缠在一起,扑得人人汗透背心。
皇后开始叫人用冰,“倒忘了天气热了。”
贵妇们与范如玉交谈着,莲心站在殿外离冰山近的地方,享受微寒的风拂面。
本以为只留几天一个月,没想到在临安府一直待到了夏日,她留起来的额发日益长了,变得柔软。
便又低下头去,静静读手心里新送到的一封信。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