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57章而今风雨遍浇身,狼狈时……
人财两亡,于王渡而言不啻比殛雷更甚,好悬没一口血呕上喉头。
那侥幸得脱的家人尚嘤嘤哭报:“老爷、老夫人如今怕是尸首仍在家宅,登门者不为料理帮衬后事,却多来索债!家资已荡然一空了!”
相陪的妓.女是新来扬州、数一数二的魁首,素日惯会解语,又风姿艳盛,如今见王渡瘫在圈椅上,两眼发直,也不敢上前触霉头,竟悄悄儿一打珠帘,向外去了。
王渡半晌回过神来,只觉神魂俱遭了雷劈也似,急扯了那小厮衣襟,厉声问道:“各家掌柜先生如何分付!”
“分付?”小厮又一声哭,“哪里还有什么分付!店铺子没了,他们早携财奔逃了!倒是、倒是我听闻主母尚存,她如今正回了娘家;又听闻您岳家安然无事,主人,您不如去趟岳家,与您岳丈老泰山寻个计策!”
王渡又是半晌没答言,缓过神来,却又问:“解库呢?家中八家解库,难道俱没了么!”
那小厮瘪着嘴,早已哭得脸都花了,却畏惧又不敢再说。王渡便晓得了无一幸存,恨恼之余,却更生惊骇。
哪里的流民有这般神通,不止毁了他家宅,竟把他名下大小店铺也摸得门儿清,夤夜上门劫抢,串通好了一般,天不亮便一哄而去,连点蛛丝马迹也寻不着!
难道是哪里的仇家?
他百思没个头绪,下意识摇头,“不行,李家正是看重我财势,才与我结亲。如今我家财一朝散尽,又逢这般祸事,他躲还来不及,怎会襄助与我?”
正两难间,忽那珠帘一闪,却是鸨母闻风带着人来了,后头跟着的,正是这些时日新相好的那个,名唤白露的妓.女。
鸨母先来哭了几嗓子,吊丧似的,又殷勤地问他家现今如何。
王渡混迹风月,惯来指使人上家支钱,如今尚还欠着不小的一笔,听她相问,立时便明白了缘故,心中本就悲痛,更又添了羞恼窘迫。
他面上却不露,仍风淡云轻地,“此是我家一劫,我早已料到,因此有所防范。只如今我不好就回家中,便在你处待个三两日,待事了了,我必再与你一笔厚厚的脂粉钱!”
“不是老身说,大官人,您家中遭变,当速速归家料理主事,哪还有心思在我这儿消遣?”鸨母皮笑肉不笑。
王渡此时哪里敢归家,还不知有什么样仇人堵在家中等他,只得软和了口气,又扯出家中八解库九茶行七十二店铺子来鼓大旗,口水费了不知几何;鸨母是何等人精,万贯富豪一朝落魄的事儿经得多了,料理起来也格外顺手,先教人送来字据文书,却是所欠账目,教他押字,又和和气气撵他出门:“知大官人人才俊品,只咱们都是张罗生意的,俱知彼此的苦处,若日日散财不进财,哪能支应得这么大家业呢?老身今日不得不失了恭敬。大官人,您福运绵泽,将来必能再起,我这儿先祝送大官人了!”
说着,手一挥,后头排开几个身强力壮带着刀棍的家人,将人“请”出门了。
后头半遮半掩着白露,今晨起还是小意温柔,转头却连眼色也不奉送一个,无动于衷听他道往日情长,自顾自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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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他家翻覆,扬州城也变了天,更没地儿说理去。流民果真散入城中,夺了府署,那些个厢军更无一点斗志,平日里起社蹴鞠、当街无赖欢实得紧,到真刀真枪御敌,各个都怂得很了,没几个来回便丢枪弃甲,溃逃投降。
世道疾变,王渡有家不敢归,成了无主的孤鬼,狼狈躲窜;往昔连饭也吃不饱的流民却一跃做了扬州之主。据说坐镇的一个“海底蛟”罗大王坐于府署正堂,料理公事;不仅抚众安民、募军操练,更张贴了榜文,道有冤有屈不得申者,尽可来府署诉告,大王为民伸冤。
王渡连日来东躲西藏,衣衫从未如此糟烂,带着个小厮,白日里教他偷人家吃喝来孝敬,夜里两人缩在草垛子里熬睡,当真把十几年前的苦又吃回来了。
那小厮如今也起了心思,不再那般哄着他,见他到如今地步,尚且拉不下脸去找他岳家,言语间便颇有了怨怼:“你都落到这份田地了,还有甚不好说的?到底已做了几日的夫妻,难道他家还能见死不救么?真好大气性,也不知我跟着吃什么苦头……”
王渡想,你哪里晓得厉害,那些个贼匪显是有人幕后操控,且他们打杀他家人无忌,却偏不碰李家一人,据说李定娘正是举着圣旨,从容而归;想来那伙人不定与朝中有什么干连,又说不定……仇人正是李家。他此时若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夜依旧一袭破草遮身,天上无星无月,起了阴云。王渡正对巷口一处榜文,那字虽瞧不清,白日里已见得真真儿的了。这会子琢磨来琢磨去,他心思放在“为民伸冤”几字上,一晌悟出其中真妙,喜不自盛,不由一拍那小厮大腿。
人家被他一巴掌拍得恼了,忌惮他余威仍在,只是埋怨:“做什么好好儿地打我?”
“妙啊!”王渡夜中一双眼直勾勾,眼底处有豺豹一般森森的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他是不信什么公道大王的,流民贼匪,哪来那许多为民做主的心,必定是想要劫掠州城,又怕激起民愤,举事不成;故此想出这“为民伸冤”的法子来,寻个由头,抄那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大户家财,既得了金山银山,又百姓里赢得好名声。
而若论“权贵乡绅”,哪个还比得上他岳丈——李彦进家?
当下踹了莫名其妙的小厮起身,他一洗连日颓唐,带着便向西城去。
西城里遍是花街柳巷。小厮又急又气:“主人是失心疯了么!如今我两个比那叫花子也好不了多少,你竟还想着去找乐子!”
“你懂什么,我近日在那白露身上,所费银两无计,才捧得她有一两分名望。”王渡行在暗处,瞧这比往日冷落了不少的歌管楼台,道,“如今她也该反报我一两分,至少与我件妥帖的衣裳,才好见那公道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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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归了家,李定娘这几日过得依旧心惊胆战。
王家那头败事已落定了,她更不敢使人去瞧一眼,或料理那一宅的死尸;兼逢近日州府乱象,一日听说知州被砍了头,一日听说某大户被抄了家。如今家门紧闭,着仆从日夜轮守,不敢丝毫松懈,又日日令人出门探听消息,归来报禀,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定娘计议着阖家逃出城去,却被郑氏拦阻,道近日她爹心口窒闷,身子正不爽利,这时候哪行得远路?况家中上下一百来口,钱财细软怎好带出城去?
“外头如今乱象叠起,朝不保夕,日日有富户豪奢被拎去市口斩首。母亲难道要为了这些浮财,连命也不要了么?”李定娘知晓她心疼家业,又道,“少不得将钱财散于众人,教他们自谋生路,我家中几个,一辆粗陋车马带出城去便了!”
这回冯氏没说话,她四个兄弟却不干了,各个争来分说,道她手太松,口气又太大,偌大家业,说送人就送人,岂不知创业的艰难。
李定娘教这些歪来的“舅舅”们气得心口发堵,闹了一场,骂道:“创业艰难,你们也不是那创业的人!你们几个,不过是死乞白赖攀在我家吃喝的粪蛆罢了!”
这就闹将起来,好半天收场,不欢而散。
郑氏说家主心口疼却不是假的。李彦进自那日训了女儿女婿一通,这些日积虑甚重,又犯起了这毛病,又逢连日阴雨绵缠,腰腿疼痛难忍,胸闷气短,正难熬着。李定娘归家事,阖家人不敢向他说实话,只道她回娘家小住几日。
这一日依旧如此。只是吃过午饭,正团坐间,外头却起了闹哄哄的乱子。
李彦进不晓得情形,皱眉着人去问;李定娘却心中一咯噔,没由来觉出一阵冰寒,想也顾不得想,当先起身,把阿苽往郑氏怀里一塞,催促她母子向后院去:“母亲莫惊慌,你们先回去,我到前头望一望。”
郑氏这时倒有默契,又使人搀着李彦进,半哄半劝先向后而去。只没走出屋,那乱子像野火逢着荒草似的,一路便烧了过来。
喊杀刀兵之声刺耳恐惧,一路蔓延,终至无人再喊,却有一大队刀甲明亮的铁卫贯入廊下院中,纪律严明,一声令下便收了尚带血的长刀,层层分开,拱卫出个绣衫衷甲、凤翅兜鍪的黑面大汉,面貌体格粗野彪悍,正提着一柄大刀,刀口还滴着不知是谁的血,见了屋中欲走的几人,宽大嗓门喝道:“尔等是李家主人么!”
李定娘见过一次杀人的阵仗,第二回见,不似郑氏一般慌得走不动道儿,当下向外一指:“李家人在北院!”
她原想先将人搪塞走,再寻小门儿走避,不想才说了一句,后头分出个人影,声音是熟得不能再熟:“娘子欲往哪里去?这不正是我泰山泰水么!”
李定娘不可置信,猛一回头。
王渡正气定神闲,立于那贼首侧后,一身锦罗绣带,仍是一如既往面目文秀,却无端带了股阎殿恶鬼的森森。
那贼首正是姓罗的本人,本名作“罗二郎”,如今无人敢直呼其名,只称呼“罗大王”,一路行来,环顾廊院花草,瞧出此处富贵不假,喜不自胜,又指着面色发白的李彦进,向王渡道:“那是你丈人不是?就是他逼死了你前妻,迫你娶他女儿?”
王渡不以为耻,反一口应下,也不顾李定娘目眦欲裂,道:“正是,他家仗势欺人,又假借大王的名头,打杀我家人、抢夺我资财,我才落得如今落魄境地!”
“王渡!无耻贼子!”李定娘再听不下去,怒急攻心,大骂他狼心狗肺,“谁杀人夺财!你自家招惹的烂事,遭了报应,如今反来害我!”
王渡却冷冷道:“难道祝氏不是你所害?”
一句话,令她哑口无言,心知今日再难善终。
那罗大王早令人抄她家底,如今重现那一夜□□的情形,李定娘一霎时心头冰凉,想那王渡有两字说说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