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第69章情在无晴处
府署里各处派兵压着,大乱子没有,小乱子处处骚动。秾李执着腰牌,如入无人之境,径向女眷后宅而去,到游廊东西分手处,却没向折柳住的东院去,转去了西头。
西面清幽小院里,住的是白露。
白露的院子勉强像样些,从人依旧走动,只是见了她,纷纷投来惊惧求救的目光。秾李晓得他们没了林江啸这一主心骨,早已无心侍奉,挥手令人都退下,“你们各自回家,走避一时,待此地安定了,再回来吧。”
如今是个虫豸都能发号施令。秾李的话,他们竟也奉为圭臬,如得大赦一般,问也不问,丢下手中活计便乱糟糟跑了。
秾李整了整衣冠,依旧郎朗楚楚的一少年,从容步入主屋。
进屋便听里间一把娇柔的嗓子,急急匆匆传出话来:“那单将军也不知喜爱什么颜色?这件胭脂的好不好……不行,我瞧他为人端稳,想必爱素净一点的……我那件葱绿的抹胸呢?快拿来我换上!”
许是外头迟迟不见动静,她窝着一心口火气出来,珠帘拨得乱响,于身后颤曳,“你们都死了……秾李?”
秾李微微一笑,镇静得有些冷淡,“是我。”
白露那张向来娇美的脸面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是什么的表情,尴尬,或是紧张,甚或有几分讨好。
她新近得势时,仗着林江啸的宠爱,自认压过折柳一头,连她也不放在眼里,便更别提秾李;只有在将她荐给什么人时,才往往口中有一两句美言。
秾李便在她手底下,过着今日与这人、明日与那人的日子,像个物件,被摆来摆去。
如今这物件自上了她家门,白露紧张了一时,一会儿也就放松了,惯来翻到天上的一双眼,竟也正色看起了她,又露了一抹笑,亲热地来挽她手臂,腰肢款款,是在青玉阁时学成的作态,“你来得正好,如今紧要关头,新人得势,咱们姐妹务要齐心,侍奉好新大王,免得他让
“新大王是谁?”秾李与她携手入内室,才平静下来的珠帘又被摇颤得一霎脆响,“单将军?”
白露大惊小怪:“你竟不晓得?这几日我没见你,你去哪儿了?才一个时辰前,单将军因比试一事,于议事堂里怒杀了林江啸!这会子正乱着呢……”
珠帘颤后,复又沉寂。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秾李,对方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玉貌清隽的小郎君一般。
秾李的性情温柔胜水,这是整个青玉阁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她从前在背后也没少嘲笑:水样的性子。
只是她从不知道,水,有时候也是能夺命的。
就像此时的秾李,眼角眉梢连动未动分毫,不过后退了半步,免得她胸口的血溅在她身上。
白露痛苦地佝偻下身子,手捂在胸口匕首处,感受汩汩向外涌出的鲜血,一瞬时血腥满室,浓郁引人作呕。她张嘴“嗬嗬”想要说出话来,似乎是“为何”二字。
秾李毫不犹豫将捅入的匕首在她胸口绞了绞,抽出。
血猝不及防飙溅而出,到底她第一次杀人,没经验,被喷了一身。那血似乎也是臭的,流着充满算计和腐烂的气味。
“因为你该死。”她皱眉拿绢帕擦拭头脸上的血,点点血迹将帕子染得通红,居高临下,望着软到在地的白露,“娘养咱们长大,给咱们吃穿、教咱们本事,你便不谢她,也不该糟践她。忘恩负德之人,都该死。”
白露在她脚下痛苦地抽搐,浑没了往日傲慢光景,破口处冷风贯入心肺,连句整话也再说不出。
秾李擦了头脸,又拭净匕首的血,还入鞘中,撇了白露,依旧而出,门口略略立住,听外头似有刀戈之声,院儿里四下却阒寂。从人已被自己遣走,外头兵丁一时又不会进来,一方困囿的天地里便暂且容下了她这满手鲜血之人。
她并不忌讳这一身的血,便这样,一步一步去了东院,寻她姐姐折柳。
天清气明,改换天地后,自又是一番新气象,她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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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这处,终又收到了太湖来信。
此前扬州城的消息没个准信儿,是应怜一块放不下的心病,这一回听闻了新有信使来至,慌得匆忙披了件轻罗半袖,便急急地下楼来至前院,想见是否有定娘的消息。
才至门口,便见映着天光,一干人站站坐坐围在一桌前,听人读信。那低低的读信声如击泉沉雷,熟悉得紧,正是宗契。
众人皆在,见了她,自然而然分出一缺口,教她坐了下来。
宗契正读到“李宅为罗大王劫掠,人财两空,唯子女活命,为铁面将军所救”,略顿了顿,擡头望向应怜。
应怜已然呆了,半晌拉着人问:“哪个李氏?李姓之人千万,想是弄错了?”
人多眼杂,宗契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默默将信递了过去。
应怜看了两三行,再做不得假,怔愣当场,后头写的什么,全看不下去,胸口彷如被一锤砸中了一般,闷得头脑也发黑起来。
“如今林江啸死了,那罗大王必也没好下场,娘子家人的仇,算是报了。”杨兴见她黯然,便劝道,“铁面将军是咱们的人,那李娘子在他处,想是稳妥,娘子放心便是。”
她勉强点头,心中算了算,这信是四月十八写就,如今四月二十,一切尘埃落定,也不知那铁面将军是何人,这会到了太湖没有。
“……我想去太湖。”她想到李定娘,想起年前与她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如今前缘种种,俱抵不过对她的哀恸,望向几人,问,“此时可还有法子出城?”
旁人接了信去看。杨兴思量一会,点点头,又拉着宗契道:“若是前些时日,风声太紧,出城是难;如今守军早已松懈,若想出城,倒也不是不行。”
“那咱们便去太湖。”宗契道。
后头一看信的人此时指着某处叫起来:“我就说宗契师父与柳娘子清清白白!你瞧,十八信上写得分明,他二人已是结义的兄妹,那柳娘子自有未婚夫婿的!”
几人忙来观瞧,一晌又望向宗契与应怜,有人便嘿嘿地笑。宗契夺过信来,扫了几眼,目光在那“元羲”二字上滞了滞。
“从此咱们可不要误会了他们,”有人道,“否则害自家兄弟清誉,又妨碍人小娘子的名声。”
众人纷纷称是。
从前他二人的关系,这误会是有嘴说不清;如今澄清了,宗契该觉得痛快,却又无端痛快不起来。
他竟从未听她提过元羲此人。
但从前不识得,今后也就知道了。无论怎样,这似乎不是他该过问的一些事。
他便搁下琐事不提,先问回太湖的事。几人商议了一阵,七嘴八舌,最后决定:两人带一辆马车,先驶出城去;余人城中留守,静观其变。
出城不难,却也要费一番心思。好在秾李走前留下了一盒面脂,兑入了榉树皮的细粉,又微有雌黄细末,抹在脸上,脸便微黄浮肿起来。应怜把露在外的脸与手抹了个遍,又按杨兴的嘱咐,点了些密密的红点,假作痘疮急症,就此入了马车中。
赶车的仍是宗契,只是拿布巾蒙了嘴脸,由杨兴带着,当日上午便出到城门口,先向守城门的头领塞了好处,又哭丧着脸道:“好好儿地在我客店里住着,却出了痘疮,如今人半死不活的,只一个外来的和尚肯将她拉了出城,我这客店从此还不知要怎么冷清呢!”
杨兴同样布巾蒙嘴,却掀了车帘教守兵看裹在破麻被里的应怜。
守兵捂着口鼻,只瞧了一眼那枯黄脸容上密密麻麻的红疹,皱着眉避瘟似的躲在了一边;头领嫌弃地赶他们走,声音嗡嗡的,想是屏了息:“快走、快走!”
便这么轻易地出了城。
杨兴将人送至四五里地外,不再向前,瞧着四下无人了,抱拳与宗契分别:“你们先去,我后头几日便赶来,到了太湖,问我单哥哥的好!”
天色阴云蒙蒙,不知是否要落雨,宗契谢过,两下里匆匆相别,驾了马,驶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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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早从麻被里钻了出来,靠在一边想那封信,想自己的心事。
信上说得简单,也不提定娘究竟如何了,受伤有无。她便越想越心慌,从前对她暗害人命的怨怼,却悄悄儿昧下了,想到日后再见,也不知如何相对。
恐怕人都是偏私的,纵然心知肚明,她做下不好的事;但如今知她遭了大难,再多怨恨也都悄然泯灭了。
他们后头又说了什么?
……未婚夫婿?
车马不敢走牙道,便在碎石蔓草的小道上起伏颠簸。应怜心中一惊,忽睁眼叫出声:“宗契!”
外头答音:“嗯?”
她心中也不知怎么就这么慌,话至嘴边,乱乱地又压下,不知该怎样问。
问什么?问元羲?
不知为何,当着宗契,她只是问不出口,又觉着自己仿佛没记真切,他们或说了些别的,而她听错了。
他们怎可能见着元羲呢?那样一人,想也该在洛京,读他的诗书、会他的宾朋,同一样的高门子弟游春踏青。甚或家人觉得对他不住,又为择一门好亲,只等着再结良缘便是。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摸着自己心口,暗中思量:从前想到他时,她多少是会难过的;如今怎么却仿佛伤口变钝了,或是隔了一层,有些闷闷的,却只是遗憾。
这一年多来,变故太多,于她都是翻天覆地,乃至与他的情意,早已被这些事压得微不足道。若不是今日提起,她已许久不曾想到元羲了。
外头宗契等了良久,不见她再开口,追问道:“怎么了?”
应怜便突然中止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旧忆,重见到眼前苍青的车壁、老木的横座,甚至脚边团乱的麻被,心中盘桓着宗契端稳朗然的眉眼,明知他只一帘之隔,忽却很想见到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