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第78章此夜月溶溶、香袭袭、思……
元羲的二哥元羡带着家人元平来时,恰在义军开拔前几日。
自单铮以下,已定准向江宁府而徙的计策,兵众便开始忙忙乱乱起来。作为头领的单铮,每日分派大小事务、督查开拔进度,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过问人质元羲如何情形,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杂事”便从头至尾落在了赵芳庭身上。
赵芳庭便只得从百忙之中,又抽出空来,礼待元家次子,接风宴饮;席上又叫来元羲,使他们兄弟团聚,以示自己这拨人虽名为“反叛”,可也不是那等只会打杀抢掠的贼匪,相反,是深知礼节的。
自然,元羡也不是木楞的人,两方互搭高台,场面上吹捧一番,瞧见了元羲毫毛儿未伤,便教人将礼单如数奉了上。
这一场人质的买卖,到此便圆满了。
赵芳庭瞧着那长长一串礼单,肚里乐得几乎抽筋,面上却波澜不起,仍是十分周到;酒过三巡,便识趣地寻了由头离开,给他兄弟二人一个说话的时机。
酒楼之上,元家兄弟一番感喟叙谈,元羡惊恐之心方定,抓着元羲手臂上瞧下瞧,又紧着问这些时日可曾受委屈;元羲的小僮元平乖觉地守在角落,只是有几分神色不定,数次拿目凝视元羲,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元羡才说道要走,一刻也不愿在这贼窝里逗留;元羲却道:“不忙,我还有些人事在那府署里要安置,少不得再留个一二日。兄长宽心,彼军虽是反叛,只要咱们无异动,他们便很是客气有礼。”
元羡勉强答应下来,不肯入府署,只肯在城中客店里与从人住上两日。
——正合了元羲的心意。他万不愿见兄长与惜奴不期然打个照面,以元羡这个肚里藏不住二三事的性子,万一哪回说漏了,又徒惹风波。
当下宴散了,元羲千辞万别,带着元平回府署而去。
一路上,元平心不在焉,驱着马差点跟丢了主人。元羲见了,很是不乐,索性勒马停歇了问:“你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元平支支吾吾,道无事。
主仆二人打小相伴长大,元羲哪里还不晓得他,但凡这样犹犹豫豫,就一定是有事。
“你做了什么错事?”他又问。
元平垂下脑袋,像遭霜打了,蔫蔫儿道:“不曾。”
“那你作这怂模样作甚?”
“不是我,是、就是……”元平几次欲言又止,在元羲逼问的目光下,急得抓耳挠腮,索性跳下马,把元羲骑的那匹也牵了,一并拴在一处僻静的老柳树下,望着穿城曲绕的小河水,半天打定心意,道:“郎君,我若说了,您可千万别去寻二哥对质,把我给卖了。”
他口称的“二哥”,便是元羡了。
元羲也下了马,“说便是了,我不告与他。”
元平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
“自与你走散,我一路赶回了洛京,日夜也不敢停,将你身陷贼营的事禀了大人双亲。阖家急得一锅热粥似的,又不敢惊动府尹,怕贼匪与你不利,便教二哥带着钱财来赎你。二哥你也晓得的,最好个唠叨。临走前,我因要向他禀明细情,不成想窗根下听着他与屋里人说话,只听了几句。
“他说:‘归根究底都是父亲做下的好事。他害了人家,单瞒着四郎,这样的事,又能瞒过几时呢?他老人家若肯手下留一留情,哪怕教四郎把那应家女先娶了回来,不也就没有今朝这事了!如今可好,倒教我入那险地捞人,万一遭那贼匪又扣了,难道教大哥来赎我俩么?’”
元平一字不落地将那日偷听的话学来,说罢了,忐忑不安地瞧着元羲。
他并不全然领会其中意思,却以往日的伶俐机敏,本能觉着,这话里透着一股隐隐的不妙。他与四郎,俱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羲怔愣地将那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接着问:“还有呢?你还听着什么了?”
元平摇摇头。
他见四郎的面色发怔发沉,定定不动地瞧向流动的春水,似在思量他的话。水波粼粼地细碎拂在他毓秀的面上,他的脸有些发白,眸光里翻滚着比河水汹涌得多的波涛。
半晌,元平听见他低声言语,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说话:“有什么事,是要瞒着我、又与她有关的呢……父亲害了……害了谁?”
元平心中更不安定了,开始觉着自己将这捕风捉影的话学舌来,不知究竟对四郎是好是坏。
正犹豫后悔时,忽见元羲转过脸来,平静里有一股令人如芒在背的不安,细究时却倏忽不见,他仍是一向的那个端方如玉的大家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几句话没与二哥说,咱们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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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羲来时,元羡才躺下,连日的赶路与胆战心惊,催得他疲惫不堪。
元羲却不管这些,入内便道:“二哥,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言讲。此一回我在反叛营中,瞧见个再意想不到的人。”
“谁?”元羡强忍着困乏,并不大感兴趣。
“应家人。”元羲道。
登时,元羡的困意便吓飞了,“谁!”
元羲微微笑了,如幽篁里丛竹风姿修挺,眸中却深深,“应家从前的一个家人,二哥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元羡这才松懈下来,掩饰住一闪而逝的尴尬,“哦,是……我就是有些意外。”
跟着,他便叫来从人奉茶,又道这玉芽龙团是今春御贡的新茶,官家才赐下的,他亲携来了最好的山泉水,清冽又不失甘甜;以此煮来的茶,不啻玉露仙浆。
元羲浅浅呷了一口,便搁在一旁,道了声好,“二哥怎么不问是谁?是了,他家奴仆众多,我便说了二哥恐也不认得。只是我与应家毕竟有翁婿的旧谊,不忍见其家人流落,想带他一同回洛京。”
元羡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可!”他忙阻拦。
元羲皱眉,“为何?”
元羡说不出话来,半晌扯了个由头,“四郎胡闹!他家犯了谋逆重罪,你怎可收容他家的奴仆?若被朝中敌党察觉,必要扯上干连,参咱们家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
“敌党?”元羲浑似不明所以,恳切地发问,“我家在朝为官,俱是清流,从不牵扯什么派系党争。元祐党人、景顺党人虽彼此争斗,父亲于两党之中,人缘却都不错,何来敌党?”
元羡哑口一刹,含糊道:“如今党争严苛,谨慎些总是好的。你莫要发傻。”
元羲不置可否。
元羡便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困了。
“二哥乏了,小弟便不搅扰了。”元羲起身,眼见着元羡似长松一口气,忽冷不防又道,“家中总是谨慎太过。我与惜奴亲迎礼前数月,总被父母约束,几乎不得相见;祸事发后,又被禁足庭园,半步不许出家门,连狱中探视一回也不得。如今他家人流落,二哥,我于心不忍,难道当真不能带回家去么?”
“不能。”元羡狠下心肠,却在他软语哀告之下又心软了几分,于是道,“你若真怜悯他,多施与银钱便是了。”
说着,即教人取来鼓鼓的一锦囊,巴掌大小,塞与幼弟,沉甸甸的。
元羲打开来,是满满一袋金铤,那金光润润的,仿佛在嘲笑他:钱以外的事,你力不能及。
他收了锦囊,向二哥行了个礼,退出客店。
元平心惊肉跳地等在楼下。
见四郎出来,他才心稍松了松,紧接着又一个窜步过来,上下打量三遍,确认自家郎君无虞,这才问:“四郎与二哥可有好好说话,没闹起来吧?”
“自家兄弟,有甚可闹的。”元羲一哂,翻身上马,扔给元平一样物件。
元平眼疾手快地接住,手上一沉,却是个锦囊,里头满是金铤,少说也有二斤,收好了,便揣在怀里。
“咱们去买什么?”他骑马紧跟在元羲后头,问。
元羲驭辔骑行,声音如常,只是晴日下空空洞洞的,风一吹便散了:
“不买什么,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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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与宗契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自从上回入夜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到如今,义军动身开拔向江宁,她屈指一数,与他竟只见过两回,还俱是碰巧偶遇。他那头许多人跟着,纵见了,她也只得行个礼,问候一声便过了。
心里的念想野草似的疯长,闭上眼,幽深中便勾勒出他的模样,想问他今日过得如何、手头事务忙不忙、可遇着什么烦心事,与她哪怕说上二三,教她听一听他沉如雷石似的的声音。
睁开眼,她有时坐在庭院里、有时发呆盯着窗外、有时躺在柔软却空荡的碧罗纱帐内,静静掐灭那股念想,并告诫自己:没什么可想的,他于你,已仁至义尽。
相较于前头的统领们,后宅女眷的事便要清闲许多。应怜得了闲暇,调了些浓淡合宜的香,赠与各院之人;端午前后,又教春莺茜草到外头买些花朵,插在姿态各异的瓶里,依着人脾性不同而赠。
秾李的是白玉瓷觚里一支待绽牡丹,并次一等芍药,松、柳、海棠为臣使;
元羲的是哥窑一支瓶内姿态幽直雅逸的竹与兰,并无多余点缀;
单铮的是尺余高一古朴青铜小方樽,以菖蒲与石榴为君,臣使配与幽兰蜀葵,奇艳繁闹。
余人各自不同,散与各院。春莺茜草来来回回,通赠完了,携一身花香而归。
春莺忽地想起来,“啊”了一声,“宗契高僧可还没有花儿呢!”
正说着,踏入庭院,一眼见应怜在一案边,供着一琉璃冰壶:半尺见长,玲珑剔透,里头几支疏致栀子,将绽未绽。已是清冽幽香,沁人入脾,她却拈了朵半含苞的钵莲,白皙莹润,瓣尖一点殷红,瑰态天然。
那钵莲在她指间犹犹豫豫地拈着,一时插进壶里,一时又摘出来。应怜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尖有些红红的,与那钵莲的瓣尖一样。
二女使有说有笑,道此定是与宗契的那一瓶,便齐齐凑过来,惊动了应怜。
“娘子这瓶花可是给高僧的?”茜草道。
“这钵莲好看,又是佛国净土的花儿,与高僧最衬了。”春莺道。
应怜便“嗯”了一声,依她的话,将钵莲缀在了栀子之中。
春莺问:“我这便送去?”
“……不,我自去吧。”她小心托起琉璃冰壶,柳枝撒了些清水在花朵上。
春莺与茜草习以为常,乐得清闲,便留下处置枝枝叶叶,任她出门了。
应怜一路出后宅庭院,过了几道连廊,手里冰壶稳稳当当,花枝拂风,曳出令人心颤的幽香。钵莲在其中,露着檀口般殷殷一点,映到了人心底。
送一支莲去,本也没什么。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道。
无奈花草无心,送的人有心,这一支佛花,也仿佛有了绮思。
芳菲千万,送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送个“怜”?岂不是徒惹人遐想?
可春莺与茜草也说了,这是佛花,最衬宗契,谁见了会动那歪心思呢?不会有人往狎昵处想的。他更不会。
前后府署要过一处小园。她抄了个近道,从一片不大的湖上新修的九曲桥上而过,湖面莲叶团团,也生着或白或粉的莲花,清香淡淡,十分沁人。
……他当真不往那处想么?
这却有点教人失落,莫名其妙的,全无缘由。
应怜腹里几乎纠缠成一团,怕他想,又怕他不想,闷着头,只顾日光下护着花儿,几乎不曾看路。
直待快过了桥,忽听那头有些脚步声,她本心虚,便惊了一跳,擡头却见不远不近地来了几个人,为首两个身量最高的,一眼便瞧得清楚,正是单铮与宗契。赵芳庭与钱美等几个走在一侧,正说着什么。
猝不及防,应怜心中彷如一个撞锤,重重一跳,几乎与那头迎来的目光碰上,轰地脸上烧成一团,也不知怎么想的,背过几人,烫了手似的,一下便将钵莲偷偷扔进了水里。
莲叶田田,花朵沉浮在浅浅的湖畔,倒显不出什么。
只是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走了几步,与那几人打了照面。
单铮先开口,心情似不错,“我那处的花朵,有劳柳娘子费心,很是鲜美。”
钱美也得了花,笑道:“我那案头一搁,满屋都添色不少,足见柳娘子插花的本事高明,又颇具天然。”
应怜点点头,稳了稳心神,答对了几句,目光蜻蜓点水扫过众人,偏在宗契身上忍不住驻留片刻。
偏他也正瞧着自己,眸底映着晴光,熠熠之中,使应怜错觉般感受到一片近乎温情的柔和。
她捧着琉璃冰壶的手便更紧,微微向他致意。
赵芳庭有些不满,酸溜溜地道:“我怎么什么也没有?柳娘子,你怀里这一瓶,是与我不是?”
应怜不大喜这人,只是到底也没什么过节,只得回护那冰壶,不教他伸手勾了去,“这是给宗契师父的,回头我再插一瓶,送到你那处去。”
旁人哄笑起来。
笑声里,应怜脸面微红,把冰壶栀子往宗契怀里一塞,碍着人多不好说什么逾矩的话,只叮嘱了几句养护之法。
宗契一一应了,只手捧着瓶花,霎时素朴的灰衣领襟间便浸染了浓郁的花香。
他没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见那一张秀致天成的面庞上层霞一般染了淡粉,倒显得掌中花朵失了颜色,使人错不开眼。
赵芳庭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索性挑剔这一瓶花的不是,“不错不错,只是失之疏淡,仿佛散了些,这一瓶必不如我那一瓶好!”
应怜有些心虚。
插花也讲究君臣佐使,她把冰壶里的“君”扔了,可不是疏淡懒散了么?
几个汉子对着栀子评头论足,便有机灵的,一望那湖畔唾手可得的风荷,便道:“有了,随摘一支莲盛供在内,不就密实了!”
应怜心头乱跳,“嗯”一声,便不说话了,任他们排布。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手中一沉,却是宗契将琉璃冰壶交在她手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绕在桥边,一倾身,将掩映在出水莲叶下的一支莲摘下,把在手心里,瞧了片刻。
应怜瞪大了眼。
那不正是她丢掉的那一支么?
兜兜转转,到头来又被他插进了冰壶里。
她在一干人玩笑的目光里,脸上轰又烧得通红,也不敢瞧宗契是什么样神情,垂着眼,把复归完好的冰壶还给他,行了个礼,落荒似的告辞了。
那几人浑无察觉,唯宗契行在当中,一手捧着花,神色平静,也不知想些什么,目光偶落在那支鲜妍娇美的钵莲上。
另一只手指尖,还残留着莲间的水渍。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莲也不是摘下的,而是原本便断了茎干。
“真是奇了,这一朵莲怎么与湖里那些个浑不一样呢?”谈论声里,赵芳庭凑上来,也不知话中有无深意,要来抚弄那莲瓣。
宗契稳稳当当将瓶花换了一边,避开他手爪,声音平淡如常,“嗯,这朵更好。”
碧波成片,莲叶田田。一霎时,满湖的莲花风韵,在他目中,都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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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送瓶花时的偶遇,又过了两日。
起初应怜心里小鹿乱撞似的,生怕宗契瞧出什么眉目;等了些时候,他那处无甚动静,却使人送了些精致的果子点心来,教她放了心。
可人心真是捉摸难定,前脚才一颗心落回肚里,后脚她又莫名陷入了一股低落。
夜来辗转难眠,先觉着自己好笑,又觉着自己可怜,为着一朵花瞻前顾后,又为着一段压根不能言明的心思坐立不安。若真教宗契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样瞧不上自己。
就这么低落了一二日,忽听闻元羲的兄长已至,便要带着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