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第112章意有所思,情有所爱……
翌日,应怜清晨才起,已见屋外河畔宗契生了篝火,围晾湿衣。破晓的天光冲散了淡雾,冲不开浓云,仍是阴沉天气。
昨日酒米浸了一夜,她揭开盖儿来闻,扑鼻的醺香。
外头宗契招呼,就着篝火煎了一壶野茶、几张胡饼,与她用过一顿简便早食,取了钓竿酒米便又上小舟,如昨日一般,只是另寻个钓处,收桨放钓。
应怜闹了一回笑话,不敢再托大,任宗契钩饵打窝,静悄悄下了钓。二人屏声静气,瞧河薮里鱼儿散聚穿梭,耐心地等待。
等待并不焦急,反倒有些悠闲的滋味。天色逐渐发白发亮,云气朦胧愈淡,不知多久,有一线耀金光芒剪开云边,乍泻下一二缕,天光瞬间明亮起来,点缀得河面粼粼。应怜甚至遥望见鱼儿摆尾、欢畅摇曳的水花,顾盼间见他在侧,偶尔目光交错,彼此情意里有着无限的欢欣。
若是以后,他们年复一年地在一处,闲来无事,春昼初晴时便这样散漫地泊舟、钓鱼,待到黄昏,肩并肩地归家,哪怕空手而归,她心里也是满满当当、很乐意的。
应怜出神地盯着水面,余光里是他高大坚实的身影,盘坐自己身侧,巍峨的山石一般,给予她无限的宽厚与依靠。
正漫无边际静思时,忽一双手握住了她的,宗契沉稳的声音身畔响起:“咬钩了,拿稳。”
手心里一沉,羽漂吃进水下,涟漪水花骤然翻起,粼粼日光碎金之中,应怜但觉那双手牢固、温热,带她纵着钓竿随游鱼而去,压着她的手,并不急着起钩。
“份量不轻。”他话里带了笑意,目光紧随水花掀动,“这竿儿有些脆,仔细别折了。教它跑一会,累了便不再挣了。”
应怜有些紧张,攥着钓竿,依他的话,任那鱼挣逃了一回,渐渐觉着那力道缓了,又片刻,听他道:“起!”
二人手把手一处,当即将那竿儿一拉,哗啦一声,一条漂漂亮亮的长鱼便啪嗒弹落在了脚边。
应怜快活极了,稀罕地伸开二指比量了一下,“这鱼真大,得三拃长了!”
“草鱼。这物长得快,两三个月便翻着倍长。”宗契取了钩,熟练地搓了草杆穿过鱼鳃,拎了拎,“只是急水里生得多,不意这小河沟里竟被你得了。”
应怜头一回钓野鱼,新鲜劲儿上来,顾不得腥气,拎了草杆的串子,喜滋滋地贴着脸瞧,冷不防被甩了一尾子水,惹得宗契大笑。
她以为才没一会,望望日头,竟已午时过半,才惊觉时辰之快;便与他一道回舟,商量着先到前头那村店里,托店家炙了鱼,顺捎些酒食回竹屋;歇过一夜,明日清明,烧些纸钱为家人遥祭一番,便接着赶路。
一道说说笑笑,二人沿着一条半荒不荒的野径,行过几家零落低矮的茅舍,向村店方向而去。
正争论是沾芥酱炙烤更辛香,还是涂了蜜炙烤更甜美,行径一处松散篱笆围绕的村舍时,却恰听着叫骂哭声。
篱笆破敝,上遮不住蟊贼,下拦不住野犬,里头一个憔悴褴褛的妇人,正骂自己的孩儿:“恁地娇气!手指头自个儿吮吮,莫沾污了苇子!编得了再吃饭!”
那孩子的哭声传来,又细弱又委屈,“娘,我疼呀!我饿——”
“哭哭哭!没人要的小娼.妇,怎不哭死了你去!”她娘道,“没得苇箔,哪来换钱吃食!你快快地做,我劈了柴,送去城里换黍子,换得了给你熬粥!”
说罢,她娘便去后院劈柴。那孩儿抹了抹泪,把手指头嘴里吮着,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身旁散落一堆杂杂乱乱的长苇子。
应怜路过,越过干枯残损的篱笆,望见那又瘦又小的身影,还不如编出来的苇箔长,正埋头灵巧地做活,一蓬杂乱发黄的头发上还粘着草茎,是个女孩儿,瞧着也不过萍儿一般大。
她望着,便想起了萍儿,驻足立了一会,于是到门前。说是门,不过一道横木,贫苦得连贼儿也不来的。她推开横木,见那孩儿惊奇地擡头望来,脏兮兮的瘦脸上还挂着泪,一双手也脏,更粗糙得不像孩童的手,痕痕道道,指头上被苇子锋锐划破了,血珠子又隐隐渗了出来。
四面徒有些凋敝的破屋,也没个邻人,不知是走了是死了。院里匍匐生长的野花,一经风吹,盎然里透出荒败,徒然辜负春光正好。
踏在这样一方地上,应怜自个也不大晓得要做什么,于是笑了笑,向那女孩儿问:“你多大了?这苇子是你编的?”
对方只是睁大眼,警觉而惶恐地盯着她,似乎不会张口说话。
她和萍儿一般大。萍儿梳三丫髻、戴花朵一样的珠缯,寒冬里裹狐裘、貉裘,暖和时穿葱绿鹅黄的绫罗襦裙,女使婆子跟在后边追跑;她坐在泥地里,吮着手指上的血珠子,将苇子编得又密又好,见了生人,害怕得不敢再哭。
小舟里钓鱼的快活慢慢便如飘云散了,应怜半晌才领悟想做些什么,仍笑着问:“这苇子,你卖么?”
她点点头。
应怜便从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叮铃哐啷些碎银子,抓了一把过去,“我买你这苇子可好?”
那孩子瞧瞧她手心,又瞧瞧她,瑟缩着不说话。
身后宗契拍拍她,将银子接过去,随手扔进剩了小半的酒米里,同一小串铜钱一并递过来。
应怜恍然大悟,这样人家的孩子,恐怕不认得银子。她瞅了瞅那一条三拃长的新鲜草鱼,顺手也抄了过来,活蹦乱跳地搁在地上。
“我用这钱与鱼,换你的苇子,好不好?”她放轻柔声音,又问。
这一下那孩儿眼睛亮了,点点头,露出个笑,又有些害羞,把苇箔卷了,踮起脚往应怜怀里一塞,生怕她反悔不要。
应怜把鱼、钱与酒米一齐换给了她,她便一溜烟跑去后头了。
没待屋主人再出来,应怜同宗契携着编了大半的苇箔,慢慢地向村店去。
她心里头想得杂乱,无非是这家的男人约摸也像邻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又想到那些人或许被征了为官府做活,像年前被征去固堤的人那样,堤毁了,人也就冲走了;或他们此时就在江宁、在宁德军中,也不过是妻离子散。
便又想到,不知往后哪一年,宁德军打去洛京,也要行径此处,到那时这一家母女是否要罹难,或在那之前就已走了或死了,就连她将要去的挂了酒旗的村店,也不知那时是否还能留存下来。
这些注定没有答案的疑问太过沉重,连这几日的欢乐,一并都从她心中抹去了。
直到宗契出声,打断了她愈发消沉的想象,“只是可惜,再没沾了芥酱的炙鱼了,嗯?”
应怜思绪一断,心神被拉扯回来,偏头望着面含微笑的宗契,他英朗的眉眼浸在柔和温暖的午日光亮里,那一份眼角眉梢的锋利与棱角在她怔然的目光下,连安慰也变得和缓无声起来。
她勉强笑了笑,又觉得难为情,“有人终日冻饥,我却还为芥酱或蜂蜜争执。”
宗契叹了一声,那叹息中也有隐约的笑意。
他一只大手蒲扇般盖上了她头顶,将阳光遮去,也将她钻牛角尖的劲儿遮了,轻轻抚了抚她头发,片刻才开口:
“这世上人本就多。有人贫、有人富、有人饱、有人饥,你有饭可食、有衣可穿、有屋可避风雨,这是你的福运;而没有得到这些的人,他们固然可怜,却不是你的罪过。有多少人只是在心里悯弱怜贫,实际上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施舍过。你能见贫弱而施援手,已是很好的善举。若你行了善事还仍羞愧,那么天下未行善事的人岂不得掩面自尽?”
应怜默默听着,他话声不大,却如浸润山林的酥雨,一点点渗进她心中,使她心中的焦渴得以减轻,那股不知由来的愤懑也一丝一丝被抚平。
但毕竟还有些怅然若失,仿佛一叶障目,她只差一点,得以仰见巍巍泰山;只差一点,却心中有毫厘阴翳,就犹如隔了天堑。
“以我只身一人,今日行善、明日行善,哪怕日日行善不绝,一辈子又能善施几人?便如那妇人家,我施予的银钱总有用尽的一天,到那时,她们不还得堕入贫苦么?”
二人在春日中漫漫地并肩走,踏过多少早已无人迹的野草荒郊。应怜将心中磐固不去的失意缓缓道出,不奢求他能指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纯粹地与他分享心底里的烦恼;又想起苦难并非只源于贫困,如自己、如定娘,甚至如那个生在天底下最尊荣、最威赫的富贵窝里的六皇子郭显。
“贫困时因贫困而悲苦,富贵时又因富贵而生出种种恐惧。”她琢磨自己的心意,试着将心中所想用言语吐露,“难道为人的一生,总有数不尽的烦恼?先前我因不忍见那对母女贫苦而施舍银钱,按理说施舍后应该快意满足,可却因此又生了更多的忧思——只因愿天下人皆衣食有着,却也明了这根本是痴心。若如这般,因有所思有所想而一辈子困在樊笼中,岂非还不如无知无觉的鸟兽鱼虫快活?”
宗契定定瞧她,唇边似有笑,眼却清明如镜,照她所思所想所烦忧所困扰,听她说罢了,静默了片刻,道:“佛中所言人生八苦,你便陷入‘求不得’之中。可正是这样求不得,你才会去求。你愿天下无饥寒,便尽你所能去施善。又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如今能做的也只有施舍寒户银钱;至于庇佑天下世人这样的心愿,该是为官为君者所举。若他们也有这样的求不得,又如你这般去求,那天下迟早河清海晏。鸟兽鱼虫无所求,便无所进益,又安能比类?”
应怜若有所思。
直待遥望见村舍酒旗,又是过了大半时辰。道中初晴的尘泥,是她一路踏足;幌帘招摇如柳,在她眼里渐行渐进,直待近了人家,她终悟了其中一点,“无所求,便无所进。鸟兽鱼虫无所求,高人隐士亦无所求。但我在高人隐士之下,又比鸟兽鱼虫高几分,不高不低的,求便求吧。至少我让那妇人与她的女儿,往后一段日子里好过了一些。”
“这就是了。你做到了你所及之事,这便够了。”宗契笑了,“若非你行善,恐怕我也活不下来。”
村店里没什么好物,不过山水人家常供的鱼米雉雀、莼菰菘韭等等,宗契买了些吃食,又教店家炙了一尾鲜鱼。自也没应怜爱的芥辣作酱,只能求些野蜜了。
好在脆甜酥香的炙鱼也别有一番滋味,店家殷勤备至,又洗净一支老姜切了碎末,供应怜蘸来佐鱼。
用罢了,二人又带了些归家,以做晚食。一路上仍沿原路而返,宗契忽想到一事,便来问:“你既钓上了鱼,我便应你一事。是什么?”
应怜先前与他赌赛,本来已忘了,教他一提醒,想了想,有些脸红,见道旁附近无人,支支吾吾:“我胡想的,算了。”
“胡想?”宗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