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安宁静谧,田娘站在万喜身后,无声哭红了脸。
原来,不是她的错啊。
新年将近,临州还未下过雪,只是一日日地阴冷。
这天终于出了太阳,营中人人都在洗洗刷刷,到处晾着被褥衣衫。
帐外空地上,孟长盈窝在躺椅上晒太阳,雪白脸蛋被烤得微微红。
赵秀贞一身薄衫,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水。她对着光,眯着眼擦枪,擦得很细致。
月台来了兴致,支了个小泥炉煮茶,烤了些瓜果花生,香气淡淡飘开。
田娘做着绣活儿,偶尔搭把手。
万喜在旁边蹲着,栗子熟一个扒一个,手比星展都快。
上次带回来的姑娘都进了娘子营,只有万喜安慰过的那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万喜,非要跟着她。
赵秀贞允了之后,小姑娘就跟着万喜做事,小尾巴似的。
万喜给她新取了个名字,跟她姓,叫万乐。
很朴素的名字,但万乐特别喜欢。
万喜扒好栗子,一半塞田娘嘴里,一半塞万乐嘴里。
星展一个都没抢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逗小阿羽。
小阿羽围着田娘做的口水兜,都会走路了,一颠一颠地拿着把小弓玩。
小弓是星展亲手做的,弓弦被田娘换成了柔软的棉线,抓着也不会割伤阿羽的小手。
“虎……虎虎……”
阿羽含糊地念着,躲开星展捏来捏去的手,直往田娘膝上趴,小手伸着去抓田娘绣的老虎帽。
“对呀,绣的是小老虎,阿羽喜欢吗?”
田娘笑着,用小老虎的尾巴去逗阿羽,眉目温柔,发间的杏花银簪在日光下微闪。
星展注意到,捂着嘴去扯月台的手,眼珠子一个劲地往田娘头上飘,压低声音:“你快瞧,快瞧,她头上戴的是什么!”
万喜瞥过来一眼,慢吞吞道:“是吴百户送的簪子,你不是见过吗?”
田娘闻言,一擡头,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发间。她擡手摸了下簪子,秀气面庞都羞红了。
偏偏万喜还嘿嘿一笑:“田娘,你红着脸也好看。”
“你……我……”
田娘小脸红得冒烟,背过身去,抱着小阿羽不理人了,耳尖红通通的。
星展靠着月台,乐得一直笑。
忽然眼神瞥到一旁的孟长盈和赵秀贞,一个晒太阳睡觉,一个晒头发擦枪。
看着赵秀贞流畅手臂肌肉上的刺青,星展心思一转,抓了把花生就坐到赵秀贞身边。
她“啪啪啪”按开烤得酥脆的花生壳,递一把香喷喷的花生米过去。
“赵副将,吃花生。”
赵秀贞侧目瞥她,把枪放下,拍拍手掌接了花生。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跟赵副将聊聊天嘛。”星展义正辞严地说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憋着事。
赵秀贞哼笑一声,手掌搓开花生的红皮,低头一吹,吹了星展满脸。
“有事说事,没事靠边站,我还要擦枪。”
星展“呸呸呸”,拂开到处乱沾的红皮,心里骂人,脸上还露出个白牙笑。
“听说赵副将是南罗人,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跟着褚将军来了中原?”
星展心里还没放下这件事,她非得搞清楚,赵秀贞和褚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万喜那一句,叫别人不要喜欢褚巍,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褚巍和赵秀贞早就私定终身了?
这两人哪哪都不般配啊?
“原来是这事,”赵秀贞笑了下,看了眼窝在躺椅中的孟长盈,用肩膀轻撞了下她的膝盖,“你叫她问的?”
孟长盈晃了下,睫毛动了动,却没睁眼,懒懒道:“和我没关系。”
星展见她半天不答,又着急地催了句:“赵副将,你说说嘛!”
赵秀贞捏了只白胖的花生米,塞到孟长盈口中。在她慢慢嚼的时候,自己吃一把,咬得嘎嘣嘎嘣响。
吃完才在星展着急上火的目光中,答了她的话。
“褚将军平南罗之乱的时候,赢了我,所以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好简短的一句,星展琢磨了会,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赵秀贞耸耸肩,眼里却带着不服输的利光。
“那你答应他的是什么条件?跟随他?”星展追问。
跟随?
她可不会跟随任何人,她只忠于她自己。
赵秀贞又提起枪,细细擦着长枪头,轻嗤一声。
“只是十战之约。”
“十战……之约?”
“我为他打十场仗,打完我就回南罗,不掺合你们汉人的事了。”
星展闻言眼睛一亮,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可想到赵秀贞或许要带着田娘万喜离开这里,星展竟又有些失落。
孟长盈也半睁开眼,对上赵秀贞的凤眼。
赵秀贞似笑非笑,勾着唇:“怎么,舍不得我?”
孟长盈动了动,浑身懒洋洋的像没骨头,“如今打到第几场了?”
赵秀贞笑笑,将擦得锃亮的长枪一立,眯眼看着银光闪闪的枪头。
“岐州城是第八场,只剩下两场了。”
“两场……”孟长盈又困倦地阖上眼,“指不定我们谁先走呢。”
赵秀贞啧一声,曲指弹了下孟长盈的额头。
“舍不得就舍不得,非说些不中听的话。你要是我手下的兵,我非好好操练你一番不可!”
接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清闲无事。褚巍带着她们出了门,还是个远门。
“这是去哪里?”
孟长盈挑开车窗小帘朝外看,褚巍难得没有骑马,和她一同坐马车。
“带你去见一个人。”
褚巍面上含笑,这笑意与平常的笑有些细微的不同,似乎带着某种别样意味。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竟没分辨出来那点不同是因为什么。
她生出点少有的好奇:“是个故人?”
毕竟这回出行,褚巍没邀赵秀贞几个,只邀了孟长盈这些从北朝来的。
“嗯……”褚巍沉吟,眼里忍俊不禁,“或许算是,也或许不算。”
孟长盈靠回榻上,知道褚巍这是要卖关子了,懒得费力气多问。
马车又摇了半日,还没到。这样远的距离,褚巍亲自去见,想必不是凡人。
褚巍在看兵书,看了会,同孟长盈提起另一遭事来。
“北朔西漠如今打得不可开交,我本以为西漠会不堪一击,没想到却能与北朔抗衡这么久。看来北朝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不可小觑啊。”
孟长盈“嗯”了一声,淡淡道:“汉化派与传统派的斗争,百年间,也就这几年稍稍缓和。想要镇压万俟枭带领的传统漠朔旧贵,可不是件易事。”
说到这,孟长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万俟望伏在她膝上,眼里神光闪烁,装乖仰面看她的样子。
孟长盈敛眸,指尖轻轻搭在腰间那只白玉双卯佩上,触手生温。
“你可真是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
褚巍轻笑,沉思片刻后,突然擡眼。
“如此良机,不可错失。”
孟长盈神色一动,半晌后,却摇头:“但于你,却不是良机。”
趁着北朝内斗,南朝将士若能悍不畏死、一举北上,未必不能夺了北朝。
可孟长盈一到临州大营,便知此事行不通。
褚巍在南雍的处境不妙。此时是北伐的良机,却不是褚巍的良机。
若当真不管不顾,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见微知著,一个荒唐的六皇子,已将南雍对临州军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若当真山河统一,归于汉室,我何惜此身。”褚巍没有听从孟长盈,他目光极坚毅,一看便知不可动摇。
孟长盈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糟。”
褚巍看她面色凝重,笑了笑,擡手揉了揉孟长盈的脑袋。
“阿盈,你知道的,我不怕死。过完这个年,我亲自去建安求见陛下,请军北伐。”
孟长盈还是皱眉,褚巍笑得清朗如风,安慰道:“陛下是我的亲舅舅,即便有所猜忌,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别这么担心。”
孟长盈叹出一口气,不再劝了。
她和褚巍都一样,骨子里倔得要命。自少时起便是如此,认定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
“去便去吧,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褚巍张张嘴:“……不会是……”
“没错,”孟长盈抿起唇角,“我与你同去建安。你若不应,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也去不成。”
“……”
褚巍扶额摇头,完全拿她没办法。
“知道了,小祖宗。”
赶了大半天的路,终于到了。
这是座矮山,山上修了路,马车经过也不费力。半山腰上,一片葱郁竹林生得极盛,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远远一看,眼睛都清爽干净了。
竹林不远处,篱笆围了个小院,上书“青玉小筑”。
刚下马车,众人就闻到一股辛辣香气,呛口的很,却又很香,勾人馋虫。
褚巍眼睛一亮:“竹卿知道我要来,饭都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