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回去用饭吧。”
崔绍却扬声问道:“说书人,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老者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长条形的布条,小心打开,里面正是崔绍当日抛给他的洁白骨扇,“我一直好好护在身上呢!”
崔绍眉峰动了动,笑笑,饶有兴味地问:“说书人知晓的故事定然极多,那你给我讲讲,若说到被困孤城,接下来故事会如何往下走?”
老者捏着那把骨扇,在黑夜中目光有神,声音嘹亮:“主人公必然会逢凶化吉、转败为胜!”
崔绍哈哈大笑,弯腰拍拍老者的肩膀:“谢你吉言,若是有闲,我也去听你说一回书。”
新年短暂的欢乐倏而便逝,岐州城的严峻形势并未有丝毫和缓。再勇猛的兵卒、再老实的百姓也要吃饭,吃不上饭,兵卒就勇猛不了,百姓就没法安分。
一月已过半,不能在等了,在等城中就要乱了。
“我亲自领兵,崔绍率骑兵全部出动,杨副率步兵半数出战,其余随娘子营留守。”
褚巍不再和任何人讨论军情,只肃容发布命令。
众人应声,赵秀贞却站起来:“将军,我呢?”
褚巍竟有一丝迟疑,但很快,面上又只剩下坚毅,“你带各营精锐八百人突围。”
赵秀贞皱眉,反问道:“突围之后呢?粮食兵械又运不进来,这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战甲碰撞声响起,褚巍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除了赵秀贞谁也没听清。
赵秀贞眸中闪过思索,而后坚定:“定不辱命。”
说完,她环视一圈帐中小将,正色道:“谁愿随我突围?我只说一句,此去凶险,若敢来,就先把脑袋拴裤腰带上!”
重音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她虽目视前方,眼尾余光却注意着身旁的万喜。
话音落下半晌,无人应答。
星展去瞧万喜,不少人也都偷眼去看万喜,可万喜没有反应,那张圆脸看不出神色,只和平常一样显得憨而认真。
时间在静谧中无限拉长,仿佛此时此刻的尴尬场面永无尽头。
突然,星展一拍小案站起来,铿锵道:“我随你去!”
赵秀贞愣住,众人皆是一惊。
军营枯燥,各种逸闻都传得飞快,不少人都知道星展与赵秀贞不太对付,赵秀贞更是多次下过星展的面子。
谁也没想到,星展居然会在这时站出来。眼下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不止旁人没想到,孟长盈也没想到,月台同样愕然,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的面色。
星展见众人神色缤纷,第一反应也是去看孟长盈。孟长盈朝她招招手,星展快步走过去,有些茫然。
孟长盈摸了摸她的头,扶正她歪掉的绢花,默了下,才道:“星展,想好了吗?”
星展回想起万喜那张脸和周围无数目光,面上茫然散去,坚定点头:“我想好了。”
“星展长大了,”孟长盈嘴角轻轻牵起,又摸了下她的头:“去吧,平安回来。”
星展还以为孟长盈会拦她,没想到轻易就得了准许,高兴地重重嗯了一声,转身就朝赵秀贞走去,却没看见背后孟长盈暗含担忧的目光。
但胡狗儿看到了,他永远都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眼神的任何一点波动,情绪的任何一点起伏。
或许有时候,他甚至比星展月台更能懂她某一刻的想法。
“我也去。”胡狗儿没有丝毫犹豫,站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片惊疑,这种要命的事还有人争着干?还冒出来个杂胡?
孟长盈讶异擡眼,正对上胡狗儿漆黑静默的眼瞳,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以孟长盈的敏锐,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恰当的词汇形容。
像默然无言却悲悯的牛羊,又像深渊沉静仰望的生灵,更像一道阴冷寡淡的幽暗影子,眼底却藏着最滚烫炽热的苍白火焰。
无人能识破亦或理解他,就连孟长盈都不能。
“胡狗儿,你当真也要去?”
胡狗儿微微笑了下,嗓音沉而哑:“主子,让我去吧。”
孟长盈微微蹙眉,思考片刻后,没有再多劝:“想好了,那就去吧。”
胡狗儿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垂下头半跪在孟长盈面前,姿态乖顺,耳畔绿线随着动作轻轻飘动。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福至心灵,擡手也摸了几下胡狗儿的头,顺了顺他的头发。
“你也要平安回来。”
胡狗儿冷白面颊泛起红,低着头一动不动,掌心都出了汗。直到孟长盈的手挪开,他才擡起头,仰面望着孟长盈,眼睛像缄默又明亮的晚星。
“主子放心。”
突围夜袭,时间紧迫,几人即刻随赵秀贞回去准备。万喜伸着头看三人走出去,她在席上动了动,过了会也追出去。
“星展!副将!”她喊。
星展回头,疑惑道:“你怎么出来了?”
赵秀贞也回过头,随手转了转腕上的银镯子,盯着万喜勾唇一笑,却没说话。副将,你生我的气了吗?”
赵秀贞凤眼微挑,哂笑一声,大姐姐似的揉揉她乱糟糟的脑袋:“胆子小就留在城里,好好听将军和阿盈的话,等我回来。”
万喜眼睛红红地“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星展,从小包里掏出来一块芝麻糖塞进星展嘴里,极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会帮你护着军师的。”
“知道了!”星展叼着糖笑了,也学赵秀贞过来揉她的脑袋:“笨万喜,你的脑袋可真圆!”
随着褚巍发出的命令,中军大帐走出一个个将士,最后只剩下褚巍和孟长盈,孟长盈脊背单薄清瘦,微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头:“怕不怕?”
孟长盈摇头。
褚巍弯唇一笑,唇边没露出虎牙,他温声道:“我也去了,照顾好自己。”
孟长盈点头,目送褚巍的背影离去,融进黯淡夜色中。
其实她方才说谎了。
她怕的。
古书有云:卜筮不过三,三次不吉不可强占。
此战她卜过九次,卦象皆是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