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怔了片刻,方道:“那我送杨二哥回去吧!”
杨志道:“室内憋闷,这里宽敞,我不怕冷。”
山岭重复,连绵不绝,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
鸳鸯随着他的目光极目远望,心下闷气似乎消散了许多,不由得道:“是啊,只要心里敞亮,便是冰天雪地也是好的。”
她在不远处找块石头坐下,低声道:“我也在这儿坐一坐,杨二哥不会介意吧?”
杨志摇头。
他们所处地段在山上人群聚集的中心,规规矩矩隔着距离坐一坐,便是孤男寡女也没什么。
细雪愈下愈密,雪珠变作雪花、雪片,从天到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鸳鸯双手捧着脸,感叹道:“这雪下得真好,一切脏、臭、黑、暗的地方都罩上了白衣,仿佛天地都是纯洁无瑕的了。”
杨志道:“这雪下得无情,碧血丹心、人心温暖都被遮了,冰凉凉的。”
两人的话看似截然相反,听在对方的耳中却彼此互有戚戚焉。
鸳鸯道:“我还是小丫头时,就最爱听杨家将故事,老令公以身报国,杨家七子去六子还,忠烈满门。”
“英雄自在人心中,”她回头,看着杨志的双眼,认真地道:“冰雪终是会融化之物,不管如何在天地间耀武扬威,永遮盖不了人心向背。”
杨志总带着愁苦的眉头舒展了一瞬,笑道:“多谢你!”
他看向飞雪尽头,叹道:“世人都知他们是英雄,不成器的从来不过是杨志一人。”
鸳鸯道:“遇仁君则有名臣,若在位者是个昏君,便是智如诸葛亮,武比关公,也不过只能在家种田卖枣子。”
说这番话时,她心中想的是贾母对她的信任与看重,若跟着邢夫人那样的暗弱狭隘主子,她鸳鸯恐怕要埋没到做粗使丫头,好不好拉去随意配个小厮罢了。
以家推国,想来大多如此。
她说出时只觉得平常,却震撼了一旁的杨志。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鸳鸯,从第一次见面起,这女子的刚烈与见识就处处出乎他的意料。
当真奇女子也!
他目光太过炙热,灼得周边的飞雪也似乎化去了。
鸳鸯吃他看不过,低了头,雪白的面颊一点点泛上红晕。
她乌发浓密,垂睫低头,趁着漫天飞雪,仿佛一副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杨志一时看得痴了,直到鸳鸯低咳一声,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他忙收回目光,仍如方才孤身在此时那样看向远方,然而因身边这美好的女子,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清了。
两人静静坐着,听雪花簌簌而落。
良久,鸳鸯站起身道:“小巧儿也许要醒了,看不到我会哭的。”
杨志也站了起来,跟着走出两步,鼓起勇气道:“那孩子的父母不会找来吧?”
鸳鸯叹道:“他们本就不看重她,又被山上的人吓破了胆,如何有勇气费心来山上夺取呢?”
杨志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人去山下给她找户寄养的人家。”
鸳鸯摇头:“不必了,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会尽力抚养她一世的。”
杨志低声道:“你是未婚女子,带着孩子难免前路艰难。”
“不就是耽误嫁人吗?”鸳鸯回身,嫣然笑道,“一世不嫁人就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杨志呆了一呆,恍惚间,那苗条的身影已踏着雪渐渐走远。
他一咬牙,大步追上去,再次鼓起勇气:“如果,有人不介意那孩子的存在呢?”
鸳鸯回头,眼睫眨了一眨,柳眉微挑,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杨志红了脸,慌不择言:“我是说,小巧儿很可爱,一定会有人很喜欢她......”
鸳鸯唇角微弯,并不将有没有这个人放在心上:“也许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没有。”
见她神态坦然,杨志第三次鼓足勇气:“只要你不嫌他落魄,窝囊,运气低......”
鸳鸯渐渐明白过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挂着绿叶的篱笆。
前世今生,她都已立志不再嫁人,可是若有人尊敬她,愿意平等地捧出一颗真心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