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趁手，这烧完的木炭正好可以着色，连墨水也省了。”
他把怀中的纸拿出来铺在地上，开始临摹山壁上的壁画。
火把燃烧着，光线渐暗。
江眠把元璟画好的部分一一捡起，小心地整理，妥帖地收好。
元璟画完最后一笔，把纸捡起来，递给江眠。
山洞漆黑不见天日，但按照过去的时间推算已经该入夜了。
江眠道：“我们今晚先在山洞里休息吧，明日再想办法出去。”
元璟虽然经过江眠的治疗已无大碍，但毕竟身上皮肉开了个大口子，江眠担心他体力不支。
然而他看着精神确实很好的样子。
不过他对江眠的话自然没有异议。
二人拾掇了一下，准备在山洞的石壁旁边和衣而眠。
还有零星的几个火把在顽强坚持燃烧着自己。
火把微弱的光线下。
江眠再次为元璟背上的伤口换药。
血流已经完全止住，元璟的身体底子很好，此时伤口已经看出有要结痂的趋势。
江眠换了药重新包扎好，合上元璟的衣衫前，手指轻轻地在他背上儿时形成的伤疤上轻轻拂过。
耳畔传来一声轻叹。
“你还是看见了。”
江眠擡头，看见元璟墨黑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我问了青苍，也知道了……你幼时的一些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
元璟怎么可能介意。
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倾囊告诉她。
他只是担心这些过去的事情，会影响到她对自己的……喜欢。
应该是喜欢的吧。
虽然他仍然不知为什么阿眠突然答应和他在一起了，也不敢多问。
只是他还是担忧惶恐，怕哪一天醒来，阿眠忽然不想和他在一起了，转身离开。
没有拥有过的他还可以适应孤独，一个人舔舐伤口。
可和阿眠在一起过的他，若是再被抛弃……
元璟眸中突然浮现的悲凄撞得江眠愣了一下。
不是。
刚刚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元璟，你怎么了？是因为……那些儿时的往事？”
想起来儿时的回忆，触景伤情了？
元璟摇摇头，偷偷抓住了江眠在她背上拂过的手指，牢牢握住。
江眠啼笑皆非，轻声道：“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元璟喉头微动，忍了忍，还是转头看向江眠，问道：“阿眠……喜欢我吗？”
这句话问出口，他的睫毛不住地颤动，墨黑色的眸中浮起一股赌徒般的孤注一掷，眼神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她将要出口的话是对他的宣判。
江眠愣了一瞬，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元璟？”
看到元璟紧紧抿着的唇瓣已经开始发白，江眠忙继续道：“我当然是喜欢你的啊。”
“不然，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呢？”
江眠被元璟握住的手反抓住他，笑道：“元璟，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会分开的。”
江眠轻柔的声音中，元璟的黑眸仿佛慢慢地化开了。
他弯起形状好看的双眼，轻声笑道：“阿眠，那我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不分开。”
看到江眠认真地点头，他轻轻笑开。
他把江眠的手团在掌心，捏了又捏，喜欢到不知道怎样才好，最后包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好像把自己的一颗跳动着的心脏放入了江眠的掌心。
他看着她的目光，痴迷中添上了几分依赖，轻轻地呢喃道：“阿眠，我真的好爱你。”
江眠轻轻抚摸他的脑袋，笑着点头：“我也是，元璟。”
元璟微微偏头，依赖地蹭着她的手心。
这一刻，他终于放下了自和阿眠在一起后就一直萦绕于心间的不安。
一夜睡得极其香甜。
*
第二日。
醒来的元璟满心甜蜜安宁。
他在江眠还未醒来时，就开始悄悄研究起了山洞的阵法机关。
江眠一睁眼就看到元璟温柔的笑脸。
“阿眠，我们可以出去了。”
二人出了山洞。
许久未见天日的眼睛缓缓适应着日光。
江眠伸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青苍已经早二人一步出去探路，此时已经走到了远方。
江眠正准备和元璟说话，忽然一顿，然后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山峰。
——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正是在这个山峰里挖出来的山洞。
而此时，江眠的耳中仿佛听到遥远沉闷的裂响。
她不确定是否是刚刚从黑暗中出来造成的幻听，然而多年习武养成的直觉让她警觉。
“元璟！快跑！！”
她忽然猛地抓住元璟的手腕，拔腿就跑。
身后的响声逐渐清晰。突然——
“轰隆隆！”
数不清的碎石从颤动的山体上滑下掉落，沙尘弥漫中，大地似乎都在隐隐震动。
掉落的石块越来越大。
江眠把内力运到极致，钳住元璟的手腕带着他拼尽全力地狂奔。
眼看着要跑到断崖处，崖上的那座木质吊桥出现在了视野中。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瞬间，江眠心中如有明悟。
那个建造了这个山洞的人，根本没有打算让任何人活着走出这个山洞。
她脚下不停，手却突然伸进怀里，拿出厚厚一沓纸张。
——那是元璟临摹下来的壁画，他们要进京阻止那人的证据。
她把那一沓纸往元璟的怀里塞去。
元璟从刚才起一直跟着江眠全力奔跑，此时忽然感觉不对，低头看去。
看清江眠往他怀里塞了什么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他猛然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
他扑上去一把抓住江眠的双手，牢牢地钳制在怀中，拼命地摇头。
“不！！阿眠！！不要！！”
江眠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元璟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双手一次次被挣开又重新抓上去。
“不可以！！阿眠！！不可以！！！”
他死死地抓住江眠。
江眠手上动作间，脚下的脚步不停，已经带着元璟跑到了窄崖边。
悬崖并不宽，可是其上的木桥极为狭窄，地势险峻，只能容纳一人，且需要慢慢走过，一快就容易掉入其下的万丈深渊。
身后掉落的石块慢慢变大，倾倒只在转瞬之间。
——他们绝不可能走得过那座木桥。
江眠转身，看向元璟。
“回京城，一定要阻止他！”
她抓住元璟的臂膀，蓄起全身的力量，内力在身体里游走，她猛地把元璟抓抱起来。
“不要！！阿眠！！不要这么对我！！”
元璟牢牢地回抱住她，嗓音已经喊到劈裂。
“阿眠我们一起走！求求你！！求求你！！”
江眠匆忙中看了他一眼，和他一双几乎急出血的双眼对上。
他眼中的凄厉绝望撞得她愣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她抓住他，运起全身内力，向着窄崖对面用力地抛过去。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从未这般透支地动用过内力，脱手的那一瞬，她听到自己肩膀脱臼的声音。
但是没有关系了。
在巨石砸下来的最后一刻，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远处赶来的青苍说的。
“青苍！带他回京城。”
山峰倾倒。
漫天弥漫的灰尘中，巨石掩埋了一切。
“不！！阿眠！！！阿眠！！！”
元璟重重摔落在地上，他手脚并用的想要爬起来，却几度踉跄着摔回地上。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他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着到了悬崖上连接两边的木桥上。
像是有什么在脑中彻底地崩断了，他所有的感受和思绪似乎都被什么阻断在外，朦朦胧胧如隔云雾。
远处的青苍看着殿下摇摇晃晃地走在吊桥上，几次险些从上面跌落，摔入万丈悬崖。
他大喊着“殿下”，声音却好像入不了元璟的耳朵。
元璟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恍恍惚惚地竟然安全走过了吊桥。
悬崖这边，坍塌已经停止。
巨石碎沙已经把一切全部掩埋其下。
元璟扑上去。
愣愣地对着看了一会儿，他开始用双手挖起石块。
小一些的石块他用手撬开，大一些的双手扒住，用肩背去撬动。
他的双眸死死地盯住眼前方寸之地的石块，双手不住地挖着。
青苍从后面追上来，过了桥，看着殿下双膝跪地，趴伏在地上，不要命地用手抠挖着碎石。
只片刻之间，如玉般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鲜血和肉沫蹭在碎石表面，模糊成一片鲜血淋漓，被鲜血浸透的衣袍迤逦在山石的废墟里，被剐烂得千疮百孔。
元璟好像已经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只是机械般地动作着。
青苍上前扶住元璟，想要把他带离这里。
元璟用手肘撞开他，继续扑回去抠挖着石堆。
嘴里不住喃喃着：“阿眠……要救阿眠……救阿眠……”
青苍看着眼前的巨石堆，双目湿润了，可他想起江眠的最后一句嘱咐，劝道：“姑娘救不得了。殿下，随属下回去吧。”
元璟充耳不闻，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疯狂般地抠挖着，手掌鲜血长流，身前竟然已经被他挖出了一片深坑。
他死死地盯着深坑旁的山石，继续不停地挖着。
青苍牙关一咬，突然道：“殿下，姑娘不在这里。”
他看元璟没有反应，上前绕到元璟面前，半跪下来平视元璟：“江眠不在这里了。”
江眠的名字让元璟有了反应，他微微茫然地转头看向青苍。
青苍对上空茫的黑眸，犹豫了一瞬，还是回头指了一下：“殿下，在最后山塌下来的时候，属下看见……看见姑娘从那里跳下去了。”
元璟的视线有一刻聚焦在了青苍指向的地方。
“你说……什么？”
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声音响起。
青苍道：“姑娘应该是不想被砸得太狼狈，所以……所以从那里跳下去了。”
他站的角度，和江眠之间没有被掉落的巨石遮挡，清楚地看到江眠在最后一刻跳入了悬崖。
元璟的脖子如生锈一般，慢慢转动过去。
若是被石头掩埋，尚可自欺欺人地想着，她会被某一块巨石以巧妙地角度好好地保护起来，等着他去将她重新挖出来。可若是掉入悬崖……那悬崖万丈深，两旁奇石林立，他们曾在这里摸索过千万遍，太过熟悉。那里绝不可能有生路。
看了那边半晌，他突然摇摇头，又转回身继续去挖自己的石块。
“阿眠在……这里……等我救她……”
他嘴里轻轻喃喃着，只痴痴盯着眼前的一片方寸之地，双手不停地挖石块，血流如注，染红了一大片山石。
青苍见殿下像是迷失了神志，只以为让他接受现实便好，想说服他姑娘已经从悬崖上掉下去，没有生机了。
他看着崖边，突然目光一凝，几步走上前，从崖边的山石尖上捡起一片布料。
鹅黄色云纹织锦。
——那是江眠的衣角，正是她从崖上跳下去时被剐蹭下来的。
青苍握着这片衣角回到元璟面前。
“殿下你看，这是姑娘的衣服。她当真从悬崖那边跳下去了！”
元璟的目光缓缓转到青苍的手中。
他不住地摇着头。
青苍把手中的布料递到元璟面前，执意要他看清楚。
耳边的“嗡嗡”声几乎要响彻云霄。
好像如一道闪电划过灵台，驱散了那一片隔绝一切的云雾。
无法承受的现实排山倒海般袭来。
元璟的目光清明了一瞬。
下一刻，他突然张口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殿下！”
青苍慌乱地去扶他。
元璟的身子晃了晃，猛然倾倒了下去。
“哇”的一声，又是一大口血。
青苍连忙撑住元璟倾倒的身体，却扶不住他。
元璟的身体往下滑落，委顿在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又呕出好几口鲜血，伏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
青苍大惊失色。
元璟的伤被江眠施针之后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断不至于这般吐血。
即便是刚刚受伤的时候，也不曾如此严重。
而此时，他的生机仿佛也随着几口血呕了出去，他半倒在地上，眼见着胸膛的起伏竟渐渐微弱。
青苍看着殿下这幅样子，像是要活不成了一般。
他大急，脑中极速运转，几乎是动用了此生全部的智力，突然道：“殿下，姑娘……姑娘跳崖之前给你的崔氏阴谋的证据，那是姑娘……用命换来的！她说要你把它带回京城的！”
元璟没有反应。
青苍不肯放弃地继续道：“殿下，姑娘最后的愿望是要你阻止崔氏的阴谋！若是不然，姑娘就白白失去了性命！”
“此事唯有殿下能办到，若是殿下没有阻止崔氏，姑娘不会瞑目的啊殿下！”
“殿下你要撑住！你一定要回京城阻止崔氏，姑娘的努力才没白费啊。”
“殿下！你若是没有撑住！姑娘就白死了！”
青苍不住地劝说着，突然在某一瞬停住。
元璟惨白的脸上直直地落下了两行清泪，混着他满身满面的鲜血，几乎是两行血泪。
血泪在他脸上肆意长流，他却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青苍以为他昏过去了，正想要去掐他的人中。
离近了，才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是微微睁着的。
“殿下……”青苍吓了一跳，轻轻唤他。
元璟的眼珠子动了动，缓缓转向悬崖的方向。
他吃力地微微擡起身子，青苍连忙过去搀扶他。
元璟借着力道艰难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悬崖边扑过去。
青苍全神戒备着，只怕殿下一个想不开要从悬崖上跳下去。
然而元璟被青苍架着踉跄走到了悬崖边，迎着呼啸的冷风，也只是摇摇晃晃地站在了崖边，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崖底。
青苍转头看去，一片云雾苍茫，不知道殿下在看什么。
那一双墨黑色的眸子中黯沉得已经映不进去任何光亮，像是有什么在里面彻底地死去了。
他惨白干裂的唇翕动了几次，没能发出声音。
“殿下，有何吩咐？”
青苍忙贴近去听。
元璟的目光凝视着悬崖下深不见底的深渊，轻声一字一句道：“回，京城。”
这一句话说完，好似被摧心剖肝，他猛地闭上双眼，直直地向后倒去。
*
马车摇摇晃晃。
元璟在榻上缓缓醒来，睁开眼，正对着敞开的车窗。
他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墨黑的双眸中沉黯无光，窗外的碧天白云没有一丝能映在他眼底。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下，青苍掀起车帘进来，才发现殿下竟然已经醒了。
他只以为元璟刚刚醒来，没有多想，只是心下紧张起来，只怕殿下问起姑娘的事情，一时间站在马车门口不敢进来。
然而元璟听见动静，微微侧头，看到了青苍，他开口道：“离京城还有多远？”
他说话的声音暗哑撕裂，听着很不好，然而语气竟平稳冷静。
青苍愣怔了一瞬，忙回到：“殿下，我们启程一日了，如今离京城还要再走上十日左右……”
“换马。”
元璟命令：“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青苍又一愣，下意识道：“殿下伤重，怎可骑马，属下命车夫加快行程……”
然而元璟已经撑着床榻起身，扶着车壁走到门口，一甩门帘走了出去，半个字都没有再说。
青苍刚想要搀扶，元璟已经动作迅速地出了马车。
他一时间呆站在原地，看着元璟的背影，隐隐感觉到，殿下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元璟果然骑马往京城奔去。
青苍策马在他身后，看着他身上一袭青色锦衣洇出大片的暗红，知道他身上的伤口一定迸裂了。
他心中担忧殿下会忽然撑不住掉下马去，然而元璟一直稳稳端坐于马上，甚至一直策马跑在他前面，比一众暗卫策马速度都快。
青苍等人全力跟着元璟奔袭，很快回了京城。
进了城门，青苍从马上一跃而下，几步抢上前，搀扶住从马上跌落下来的元璟。
他一身衣衫已经尽数被鲜血湿透，额头上冷汗涔涔，脸色白如金纸，看着很是不好。
青苍担忧道：“殿下还请歇一歇吧，我们……”
元璟擡起手打断他的话。
他闭目缓了一瞬，拂开青苍搀扶的手，脊背挺直地站稳，然后大跨步向前走去。
“去皇宫。”
他墨黑的双眸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的火光，将疲惫和伤痛付之一炬，这炽盛的火焰肆无忌惮，像是能把他的生命也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