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才眨了眨,害羞青涩地低头笑了笑。
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将刚才叶丞相递给他的玉佩交给侍女:“给她吧。”
可是等侍女离开,他都还是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哪里还有刚才生气的模样。
沈美娘那边拿到玉佩,就从袖子里拿了一粒碎银放到给她送玉佩的侍女手中:“多谢这位娘子。”
侍女连忙推辞。
沈美娘见这人是真不打算收,就笑着将银子放进荷包里,又试探问:“这位娘子是第一次来南州吗?”
侍女不知沈美娘问这个做什么,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美娘了然,那就是叶丞相从京中带来的人了。
以后就能从这人口中探知,京中的形势和叶丞相府中情况。
沈美娘轻笑:“那娘子无事时,可以去东市逛逛,那里卖东西的多,除了南州本地的新奇玩意儿,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好东西。”
侍女笑着和她道谢。
沈美娘将玉佩装进袖中,原本还想继续套点话,就听到宝儿的声音:“沈美娘!”
宝儿跑进来,用力抱住沈美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沈美娘得罪了叶司马,还敢跑到叶丞相这里来“碰运气”?!
今日,若不是青词把宝儿拍晕过去了,她早就跑到这里来要人了。
沈美娘让屋内叶丞相府的人都退下后,才安慰宝儿:“别哭了,我是有把握才来这里的。”
宝儿将信将疑:“你有几分把握?”
沈美娘挑了挑眉:“三分。”
“三分把握你就敢做?”宝儿拔高声量。
沈美娘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不是?
“有什么不敢,”沈美娘用手帕帮宝儿擦着眼泪:“三分把握,就要去做,五分把握那就一定要做,七分把握那就是堵上身家性命都得做。”
宝儿撇嘴:“那十分把握,你岂不是得拉上全天下人陪你做。”
“非也。”沈美娘故作深沉,“这世上可没有十分把握的事。”
宝儿被沈美娘的歪理说得哑口无言。
沈美娘又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宝儿,咱们现在不就成功了吗?”
她拉住宝儿的手:“我现在可是投到叶丞相门下了,良禽择木而栖,我啊,现在可是挑到了这天底下,不可多得一根好木头。”
宝儿皱眉:“什么勤,什么木头?”
“是我挑到了好主子的意思,这可是我昨晚刚找说书先生现学的。”沈美娘得意。
她猜叶丞相这种靠学识,从寒门子弟爬到天子近臣位置的人,肯定也会欣赏同样有学识的人。
她昨晚可是整夜没睡,一知半解地背了好多词儿。
宝儿还是觉得沈美娘这次太冒险:“你别在这儿什么木头了,人家叶丞相和叶司马是一家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会不帮家人帮你?”
沈美娘故作神秘:“我就是知道。”
宝儿不信:“我看你就是嘴硬,你怎么知道的?”
沈美娘拉住宝儿的手晃了晃,循循善诱:“好宝儿,你平日里不是也喜欢听传奇故事吗?你难道就没听过叶丞相的故事吗?”
宝儿一脸茫然。
传奇故事不都是些妖鬼神仙,才子佳人的缠绵故事吗?
不是这个姑娘死后给书生托信要见一面,就是那个书生被妓女抛弃,又重新俘获对方芳心。
还有就是什么梦中做到大官,或者抛弃未婚妻、糟糠之妻,另娶夫人的故事。
沈美娘拿着折扇轻敲了一下宝儿的头,了然道:“你就知道看表面。”
宝儿委屈:“那些故事不都是些假的吗?有什么用?除了你,谁会把他们当真啊!”
“谁告诉你那些故事全是假的,还没用的?”沈美娘反问。
沈美娘掰着手指和宝儿算:“有个叫叶思的书生被狐妖救了,然后中状元的故事,你听过吧?”
宝儿点头。
“那个叶思的原型就是叶丞相。”沈美娘又继续数着,“还有《秋娃传》里头的叶书生也是叶丞相,更别说直接写明了是戏说叶丞相的《叶明舟外传》了。”
宝儿还是不大懂:“可是这些传奇不都是写的人乱编的吗?”
“编也不能完全乱编啊。”沈美娘指着自己,“就像我,等我以后名扬天下了,文人们给我写书,可以说我其实是官员之后,因罪没为奴籍,但总不能说我不是奴籍吧?”
“我生得这般好看,你可以编排我是猫鬼幻化,总不可能说我丑吧?”沈美娘反问。
宝儿总算是懂了:“我明白了,沈美娘你的意思是,那些故事里是有符合事实的部分!”
“对!就是这样!”沈美娘道。
她仔细解释:“把那些故事里的‘叶丞相’整理整理,就会发现他们都有共同之处。譬如,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都容貌俊美,都幼时家贫……”
沈美娘压低声音:“都和叶氏宗族关系恶劣。”
宝儿恍然大悟:“这就是美娘你今日敢来这里的那三分!”
沈美娘摇头:“这最多占半分,还有半分是那块好玉能唬住门房帮我通传,叶丞相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哪位故人的旧物,至于剩下的两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忍不住臭美:“都是仰仗我这张好脸,多亏了它,不然我可不敢来。”
宝儿听到沈美娘的话,嘴角忍不住抽抽。
果然,沈美娘只要脱离险境,就会露出她讨打的本性。
宝儿问:“美娘,那位叶丞相是看上你了吗?”
虽然沈美娘大部分时间都挺嘴贱的,但宝儿还是更希望她别被叶丞相看上。
叶丞相一把年纪了,哪里配得上沈美娘。
毕竟,她不讨打的时候……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看上了,但没完全看上。”沈美娘道。
宝儿:“什么意思啊?”
别说宝儿不懂,沈美娘也有些拿不准那个叶丞相的想法。
叶丞相看她的眼里没有情欲,那就不可能是想纳她为妾的意思。
说是欣赏她吧,沈美娘也觉得不对。
当年叶司马看到她,那简直就跟猫看到老鼠,珠宝商看到上好的美玉一样,可叶丞相的眼神也完全不像那人。
看她的眼神,竟有点像家中长辈看小辈的感觉。
沈美娘也没想到叶丞相居然会真的将她收入门下,原本她想的是讨个叶丞相的庇佑,就觉得不错了……
“反正先住下就是了。”沈美娘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她这人只要不是会杀头的大事,或者下顿吃什么那种急事,从来都不会多忧虑。
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
见宝儿还是不动,沈美娘软了语气,安慰她:“反正肯定不会娶我做小,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可不想和四五十的老东西睡觉,要是叶丞相真有那个意思,她也会另作打算。
宝儿又问:“那娶你做妻子呢?”
沈美娘听到宝儿的话,捏住宝儿肉肉的脸蛋,逗她:“宝儿,你觉得叶丞相那种贵人,会娶我这种贱婢做正妻吗?”
“当然!”宝儿毫不迟疑,“沈美娘你怎么做不得了?你做大官夫人、王妃……就算是做皇后,你都做得!”
“唉哟——”沈美娘急忙捂住宝儿的嘴,“小点声,这里不是芙蓉谷。”
沈美娘知道宝儿说的是自己从前劝她的话。
这小丫头学别的学得慢,学她这种话倒是学得快。
沈美娘抚摸着宝儿的头,抱着她温柔承诺:“放心吧,我没和你玩文字游戏,叶丞相对我就没那种心思,行了吧?”
宝儿盯着沈美娘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沈美娘将宝儿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把青词喊进来,我有事交代她。”
她如今脱了险境,听到宝儿的话,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宋江江。
沈美娘握住藏在袖子里的玉佩。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做不到如从前般洒脱。
另一间卧房内,宋江江的目光落在叶丞相刚让人送回的剑上。
他将剑拔出,对着黄昏时的余光端详着这把剑。
这是他武学开蒙时父皇送他的剑,幼时他还拿不稳剑的时候,就曾许愿此后要拿着这把剑惩恶扬善。
他要像妈妈一样,做名扬天下的大侠。
可是如今还是落了空。
宋江江的手指抚过冰冷的薄刃,目光沉沉。
有侍女求见,宋江江收剑入鞘,才道:“进来。”
侍女说明来意,说叶丞相派她监视沈美娘,让她将沈美娘每日的起居和动向都汇报给宋江江。
宋江江冷声道:“不必了。”
侍女没想到陛下会拒绝。
不论是出于对陛下安全的考虑,还是陛下可能好奇沈美娘的日常,叶丞相让她这么做都无可厚非。
宋江江知道和古人解释“人身自由”是对牛弹琴,只道:“我相信沈美娘,我如果想知道她的事……我是说,如果、万一我有那么一点想知道,我会自己去。”
“退下吧。”宋江江道。
他又像想起来什么般叫住侍女:“你是暗卫?”
侍女点头。
宋江江道:“你是暗卫,难免伺候不周,我会重新派人去照顾沈美娘的。”
侍女这才明白,陛下原来是信不过叶丞相的人,是想派自己的心腹去。
她还说陛下看起来心思单纯——她才是真单纯,能坐稳皇位的人,怎么可能会心思单纯。
侍女走后,宋江江又吩咐知宁:“你挑几个能干的去……不,你挑十几个去沈美娘那里,我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知宁小声问:“公子,这暗卫都调走了,您的安全……”
宋江江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不从暗卫里调,只从寻常侍女里调。”
“你们谁都不准监视沈美娘。”宋江江道。
他心里涌起无力感。
和这里的人谈人权,还不如和沈美娘谈真心、谈爱情。
知宁这才连忙领命,他又询问宋江江:“公子,沈娘子似乎让那个青词姑娘在找您的下落,您看……”
宋江江听到这话,睫毛颤了颤,像是不可置信:“她在找我的下落?”
看到知宁点头,宋江江低头浅笑,再开口时话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欣喜:“随她吧。”
沈美娘除了不爱他,或者说给不了他想要的爱以外,她已经是这个世界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了。
沈美娘还会找他。
不如——他原谅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