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闻言擡起眼来,看到少年漆黑的双目明亮,好似有一团火在里面寂静地燃烧:“而是天下之臣。”
“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那臣便是自然是谁的臣。”
晋王轻嗤:“好一句天下之臣。”
他于宝座之上站起身来,目光拂过大殿,满堂人皆垂首,唯有少年一人还在擡头。
少年人的脊骨自非可以轻易折断的,哪怕周遭诸多打量讽刺的目光落于他身上,哪怕晋王诸多羞辱之词加之于他身,他亦不骄不躁,以最平和的姿态看着晋王。
只是他那眼中的火不曾灭过,他骨子里好似有一根坚韧的筋,支撑着他挺直腰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是志在天下的王,臣便甘愿为大王的臣。”
他声音笃定而清亮,这话落地之后,垂下身,对着晋王行礼。
他再擡起身子,先缓缓擡起眼帘,随后才擡起清澈的瞳仁望向晋王。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令晋王有一瞬间恍惚,眼前浮起故人的样貌。
老晋王道:“你入晋国,拜在寡人面前,如此低声下气,称愿为寡人之臣,那寡人驱你做宫中杂役,为晋宫的侍卫,你可愿意?”
众人听得唏嘘,堂堂一国将军,投奔晋国,有满身本领,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屈居宫中侍卫一职,落差如此大,他怎会接受?
少年再次倾身:“臣谢大王恩典。”
满殿人皆怔住。
“起来吧。”晋王嘲讽一笑,“楚人卑躬屈膝,向来能屈能伸,寡人今日也是见识到了。”
少年站起身子,面色平静,好似那些话丝毫没在他心头留下半点涟漪。
晋王让宫人重新拿上来一把琴,令卫蓁再次抚琴。
这一次卫蓁抚的是另一支曲子,袅袅的琴音结束后,卫蓁将手慢慢搭上面纱。
无数道火热的目光追随而至。
随着那面纱被一点点取下,女郎的容貌也显露在了光下。四周烛火将其面颊照得透亮,肌骨晶莹,眉眼清彻,如有流光在肌肤下流淌,配上那一双秾丽的眼睛,便真是颜若朝霞,惊艳四方,也令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原先那曾经去为卫蓁接亲的晋国王室中,声称其“其貌不扬”的王孙们,不由都瞪大眼睛。
晋王道:“寡人听说,你初来晋国之时,脸颊受伤,好似不能恢复,眼下看倒是已经痊愈了?”
卫蓁笑道:“是。也多亏了医工及时的治疗。”
女郎娴静而坐,窗外花影落在脸颊之上,衬得其面色如玉,那右脸颊一侧的肌肤,哪里还像从前如龟裂的河床?
晋王俯视了她半晌道:“诸位公主都在学宫之中,楚公主明日便也随众人一同去吧。”
卫蓁俯首道:“多谢大王。”
宴席结束,卫蓁出了大殿,凉风灌入袖摆,她望着远方长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浊气终于慢慢呼出。
今夜虽看不出晋王对自己的表现是否满意,但从他答应她日后可以去王殿抚琴,能推断出他对自己印象应当不算太差,至少她也达到了和亲公主应有的合格线。
只是祁宴……
卫蓁道:“你怎能入晋宫做杂役?”
祁宴换了一只手给她抱琴,道:“不必为我担忧。今日这般结果,相比起晋王不肯接纳我入晋宫,已是极好。”
少年望向前方,“我在大殿之上说,我非楚人,也非晋人,也的确如此,所以晋王或者晋人,因我是外来之人看低我嘲讽我,我心中都不会有半点起伏。”
祁宴垂下头:“这天下这么大,我便是天下之人。”
清风拂过他明亮的眸子,少年眉若山水,神清骨秀。好像大多数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
卫蓁浅浅一笑,想他能这么旷达便好。
她忽蹙了一下眉:“今日那断弦之事,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卫蓁在花丛边停下脚步:“那弦当真是宫人不小心割断的吗?使臣一开始将琴给我时,声称是姬琴公主之琴,可后来,事情水落石出,那并非姬琴公主旧物。真的是那宫人不小心误拿的?”
祁宴道:“你觉得是?”
“我怀疑是晋王是知晓些什么,祁宴,你想想,姬琴公主留下的遗物,晋王这般爱护,又怎会将其随随便便拿出来给我使用?”
祁宴挑眉道:“所以晋王一开始,就没想将我母亲的琴给你。”
卫蓁越往下思索去背后越是发寒,“可晋王却说那琴就是姬琴公主的,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晋王布置的?”
她擡头道:“晋王欲借此试探我?”
如此一来,一切便就说得通了。
晋王叫宫人拿出一琴,让使臣提前将卫蓁带至偏殿,告诉她,此琴乃公主所留,望她能弹出雅音,不想当中的一根琴弦早就被剪断,那么在宴席之上,卫蓁不可避免要面对琴弦断了的难题。
到那个时候,她究竟是继续弹下去,还是当众便乱了手脚?
但凡卫蓁当时心头动摇一下,为此事困扰,发现不了当中关键的环节,今日便不可能这样顺利结束。
卫蓁清楚,到那时晋王一定会顺势,将毁坏公主琴弦这一罪责,降到她身上。
何为伴君如伴虎,卫蓁今夜算是明白了。
而这不过才是她晋宫生活的开始,日后怕是每一日都少不了要与晋王见面。
一阵晚风拂过,卫蓁后背沁出了冷汗。
晋王的寝宫。
老宦官为晋王送上来参汤,晋王披衣坐在案前,烛灯燃烧,照亮案几上竹简军务。
“大王,天色已晚,您也该歇歇了。”
晋王嗯了一声。
那宦官试探地问道:“楚女今日宴席之上表现,大王看在眼中,是否还满意?”
见晋王不语,老宦官才道:“今日宴席之前,宫人不小心用剪子划坏了琴弦,大王便顺势而为,想借此来试探楚女在宴席上会是何反应。”
那琴本就是一普通之琴,并非姬琴公主之琴,却如此告诉卫蓁,是为了给卫蓁施压。
“奴婢看这楚女确实不一般,竟这般冷静,临危不乱,发觉出琴弦的异样。寻常女子遇到此等情况,怕早就跪地求饶,果真如那使臣所说,此女在那一众和亲公主中最为不凡,冷静有谋,大胆且有野心。”
老晋王手握着汤勺,在参汤中滑了滑,只望着面前的军务。
“至于姬琴公主的孩子,奴婢看大王是否……”
晋王指尖敲了敲桌案,老宦官这才噤声。
不知过了多久,老宦官陪在一旁也昏昏欲睡了,才听得晋王收起竹简,冷声道:“去叫宫人给他通知一声,他既然愿意做侍卫,那便从明日起,就来寡人的宫殿外当差。”
老宦官一愣,随即道:“喏。”
四角铜灯燃烧,屏风上梅花错落,夜色已深,浓重的阴影也将老晋王的身形一点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