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2 / 2)

他坐在榻上,看着被迫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她,没想到多年不见,再见面却是这样一个场景。

她不再是那旧日青涩的少女,面容长开变化许多,倒也的确对得上那列国第一美人的称号。

他久久凝望着她,不是为她的容色而愣怔,透过她擡起的双目,好似看到很多年前在行宫之中,与她说话的那个自己。

她也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故人了。

“我送你回去。”他为她劈开麻绳,想着送她回去,倒也算偿还自己的欠她的恩情了。

但那一日,到底天色近晚,北方又送来急报,他不得不先去处理政务,等到回来,才发现她还在自己的军帐中。

他旧疾发作,捂着胸口坐下,阖上眼帘,额头不断渗出冷汗,迷蒙之间,感觉一只女子的手复上了身体,他一下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睁开眼,入目是她的双眸。

一如多年前那个雨夜,她忐忑地看着他,“将军可还好?我看你胸前衣襟不停渗血,一时有些冒昧,想为将军看看。”

他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地上她方才翻找出来的药瓶,知道她是要为自己上药,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她目光微颤,试探地看他一眼。

昏黄烛火照得她柔媚的面庞,那披散在身后长发逶迤落地,若一匹光泽柔亮的绸缎,当她倾身为他包扎,柔顺长发拂过他的膝盖,身上淡淡的香气朝着他袭来。他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还会帮他上药。

她的声音轻轻的:“当年在章华离宫,将军被指谋逆,夜闯入我的寝宫,我知道将军不会做这等事,所以才会为将军隐瞒,将军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那夜我帮将军本也是应该的。”

她低垂下眼睫,去解下腰间那枚挂着的玉珏,还到他手里。

“将军送我的玉珏我一直戴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还给将军。”一丝极其浅的笑意在她唇角浮现又消失,仿佛那一瞬间神色的变化只是他的错觉。

她道:“也多谢将军多年前为我隐瞒失手伤害景恪的事,那时我反应实在太过迟钝,未能察觉到将军的善意。”

他的指尖与她的相触碰,又慢慢分开,掌心握着玉珏上传来她残留的温度,他看着她,古井般的心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但他没有回话,或者说,不知该怎么回她的话。

而她说这些话时,始终低垂着眼,仿佛惧怕他一般。

第二日,他护送她离开晋国的军营,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却忽有一丝怅惘从心中升起。

他回到军营,下属将一物送到他面前,告诉他,楚王后走时不慎遗漏下一块玉佩。当时祁宴也想不到,这枚玉佩会在他前往魏国向魏王请兵相助时派上用场。

魏王病重,私下一直在寻找流落在外的女儿。

下属搜来那画着魏国王女玉佩样式的图纸,他一下就联想到卫蓁的那枚玉佩。

他的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魏王在看到玉佩后,攥住他的手问,玉佩的主人在哪里。

他如实告知,看着魏王陷入沉默。

魏国与楚国世代为敌,倘若她是魏国王女消息泄露出去,只会让她的处境岌岌可危,甚至成为楚国要挟魏王的人质。

他道:“倘若魏王愿意助我,我可早日攻下楚国,将公主送回您的身边。”

魏王没有犹豫,立即应下,只要他能将她带回魏国,可以提任何要求。祁宴并没有多说什么。

魏晋两国结了盟,不久他平息晋国内乱,清扫乱党,即位为晋王,只是晋国内部仍不算太平,旧党还在作乱。

也是此时,楚国派使臣来,想要与晋国进行和平谈判。

祁宴带着臣子,前往边境。

谈判桌上气氛暗潮流动,那些人的目光暧昧,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些什么,外人都在说,楚王后与晋王怕有染,否则楚王后凭什么能好好地从晋国的敌营离开。而流言蜚语并未因为他的否认便停止疯传。

他走出帐子,却在无意中听到楚王与她在帐篷边交谈。

楚王以卫凌要挟,让她来见他一面。

“不可能,景恒,我绝无可能去见晋王,我绝对不可能委身于他,去为你讨一点好处!”

他立在昏暗处,看着她远去,她的身影与四周血一般的晚霞融为一体。

她宁为玉碎,可这样的性子,身处景恒的后宫中,定然会吃亏的。

魏相告诉他,在一切都稳妥下来前,莫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世,请他能否想办法在楚国安插眼线,帮他们盯着公主,护着公主的周全。

他应下,可意外先一步来了。

她一回到楚国便被继兄投毒,虽及时被医工救下,但眼睛大大受损,几乎不能视物。

她双目失明之后,枯坐一夜,几欲泣血,之后去杀了继兄,又想要与楚王同归于尽,此后她被圈禁在王后的寝宫,非诏不得走出一步。

在一份份从楚宫寄来的信件上,他看到了她的现状,他本以为她会就此沉沦下去,可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他在前线被战事拖住了手脚,实在是无法脱身。

等到终于可以抽出空,便是得知她来到楚国边境的一座离宫休养,他才下战场,不顾众臣的反对,带着新伤,孤身一人绕过楚国边防的哨兵,前去离宫看她。

于旧日的恩情上,又或是他答应魏王的要求,他都亏欠她。

他化名成晋岚,陪在她的身边。

医工说她的身子在一日一日衰败下去,然而每一日她表现出来的旺盛生命力,都叫他为之心颤。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女郎,可以如此坚韧,心胸如此开阔。

她想要上山采花,想要自由纵马,想要去那些画卷里描绘的地方,哪怕双目失明,也不曾消沉过一日。

所以他为他读那些绮丽的诗文,那些的游记,在每一日清晨与傍晚,陪她去看日升日落,与她策马行于浩瀚四野之中。

她曾经问她,若目盲后,觉得精神麻痹以至心盲,该如何解?

他回答,人于浩宇之中,渺若蜉蝣,譬如草叶之于巍峨山峦,意广则天宽。

她微微一笑,说知道了,谢谢他开解她。

可当她与他一同策着马,立在山岗之上,感受着长风拂来,他在明灭的光影中看向她,金光漫射,她双目温柔生辉,像是盛了一捧明媚的春光。

他常常觉得,不是他开解了她,而是她告诉他,还能有这样一种肆意的活法。

他无法否认,在与她相处的最后时日里,他慢慢被她吸引。

他的心似落入了一汪温暖的春水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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