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喝手中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只往水面轻轻吹过两口气去。
“别太在意这一时片刻。陛下登基这三年来不声不响已经铲去大半异己。”
沈鸿薛同祝焰站在侧边，见光亮边眉目英气飒爽的女人冷淡瞥过一眼手边的烛火，然后将茶水毫不留情往上泼去，最后只剩下一缕散发着焦糊味道的烟。
“黄家，总会倾颓的。”
“她这话什么意思？”
两人横平竖直的躺在榻上，中间没了那夜时候累叠起来的软枕做格挡。沈鸿薛听了那样别有深意的一番话睡不沉稳，索性睁开眼睛来回想起从前。
黄姝韫同李毓的婚事并不顺风顺水。那时候五位皇子之中李毓最小，世人皆说瑢王殿下太过文弱，武艺不比几位王兄，体魄也缺少些帝王将相。先帝为李毓指婚时也难免听说些这样的言语，将眼睛放在文官之中。他并不将太子之位属意于李毓，但对幼子的疼爱与对宠妃的偏袒最终还是让他心软下来，即使没有强势的外戚做靠山，父亲的仁爱却也让他选中了朝中不错的人家，官至三品，女儿人品贵重，相貌端庄，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最适合于李毓的归宿。
只有沈鸿薛知道，李毓在偶然听闻这指婚的对象后，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摔下一桌送来的茶水，然后彻夜未眠。
婚事尚未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一切便还有回旋的余地。李毓连夜修书，翌日亲自上门交送到黄老将军手中。没过几日，圣旨降下，原本要指给太子的黄家独女成了李毓的未婚妻，朝堂上沸反盈天，所有的质疑都在先帝过世，李毓拿着黄家的禁军调令牌全身浴血冲进东宫的那一刻化作云烟。李毓一剑一剑，砍出了一条通向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长路。
沈鸿薛站在他身侧，被血糊住了眼睛，半条手臂遍布深可见骨的伤，他看见李毓从已然没了生息的太子衣襟中掏出了朱印，在高喊新帝的声音中望向他，几近狂热的目光就像火，引燃每一处鲜血溅过的角落。
他帮他夺得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却不允许他就此退场。雷雨与震天的恸哭之中，沈鸿薛留下一副破烂的身躯，被李毓永远捆绑在龙椅之后不见天日，再无光明。
“在想什么？”
身边是异常的安静与平定，祝焰察觉不对，翻身侧起轻轻推动两下身边的人。沈鸿薛被困顿在过往，不堪疲扰的揉揉眼睛，一句无妨已经挂到嘴边，不久前才许下的诺言却偏偏在此刻在心口烧烫，他哑然张张嘴，最后撑起身子来，少有的露出疲态。
他其实并不是做给祝焰看，往事翻涌如潮，他实在有些难以抵抗。他不需要什么安抚劝慰，片刻的安静就足够遮掩所有惊涛骇浪。
“想起以前，李毓同黄家牵扯很深，于他而言算一桩大恩。他登基不过三年，这样快翻脸不认人也太……”
他不知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举动。李毓救他一命他用了二十年去还，搭上的半条命与光景即使全都不算数，沈鸿薛也觉得过往的时间也足够同这恩情打个平手。在他的世界里，恩情是最坚固的情谊，施恩者不求回报，不论身份过往。沈鸿薛把“恩”当做箴言，有恩必报，哪怕搭上性命也只能算死不足惜。他不信李毓是个会反目的奸佞小人。
如果真如陆英设想那般，那么沈鸿薛想不通他搭救自己是何用意。谁也无法预料彼时尚且病弱的稚子是否能活过那个冬日，更别提此后为他出生入死，当个最忠诚的死侍。
“太什么？”祝焰借着窗外那点月色看清他的背影，双手搭在曲起的双膝上，散开的长发不如束起的马尾那般凌厉，松散的寝衣露出半截清瘦的肩颈，线条消失于布料的遮挡之下，显得身影更为瘦削。
祝焰很少得见这样的沈鸿薛，迷茫与彷徨带给人浑然天成的脆弱感，他坚韧又要强，这副模样太惹人心疼。
“你不敢说，是为着对他割舍不下的情，还是还那没完没了的恩？”
“……都不是。”
沈鸿薛微微擡起头，看向正对着床尾的那扇轩窗。窗台前的案几上放着他亲手熄灭的灯，他想起身去重明，却又少了些坚定的力气。
若这灯燃起，祝焰就能看清他的神情。一定不会是好看的，他说不准会露出一种沈鸿薛最厌恶的神色。
无用的怜悯与施舍只会让他在手起刀落后更加厌恶自己。
“你不是一向自评自私么？”
肩上搭上一只手，没了平时刻意的亲近与贴近，祝焰的动作太大方，带着调侃与打趣的意味：“别人怎样与你都无关。问心无愧就是最大的圆满。你平时总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怎么还要我来开导？”
正经不过片刻，沈鸿薛没察觉到脸上被他几句话挑逗起来的笑，肩上的手顽皮起来往他脸颊上捏了两下，扯得他嘴角漏风。
“别为了其他人伤神，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你的知己——我。起码能换你安睡一夜，岂不划算？”
“对人对事都只管拿出砍人时候的干脆利落来，谁家刽子手砍人还兴藕断丝连？”
祝焰的手一转，扣着他后脑微微用力，自己利落起身跪在他身侧，花香瞬间馥郁蔓延，他身上未取的珠玉随着动作一起摇晃碰撞，即使看不见脸沈鸿薛眼前也仿佛出现他笑得坦然无谓的模样。
“露怯是弱者才做的事，你不需要。”
脑后的钳制松开，沈鸿薛顺着力道消失的方向回头看去，祝焰却已经顺势躺下，伸手将身后的被子一捞，背对他往床里又挤了挤。
“你这算是安慰？”
“算吗？”
躺着的人将头发从肩胛下捞出，喟叹一声重新闭上眼。
“那便是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