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廿八
前方男子应也察觉魏婉,脚步渐慢,但始终没有回头看。
魏婉呼吸不可抑加重,怕暴露内心,继续后退半步,步子愈迈愈小,越来越慢。
男子竟也跟着慢下来。
呼——吁——
魏婉调整呼吸,努力摒除情绪干扰,睁大眼睛在幽黑中观察男子。平心静气后,她发现男子虽然打扮穿着酷似蔺昭,但手指、手背,臂长、肩宽、个头……处处都和蔺昭有细微差别。
他不是蔺昭。
魏婉稍稍放心,但手仍搁在身前成防备姿态,步伐也稍微提快。
男子好像也走得快了些。
水渠尽头既是鬼市入口,豁然开朗。两人先后钻出渠口,并排站立,魏婉偏头瞟了一眼,男子果然不蔺昭,但竟是公孙明方。
魏婉眯眼仔细辨认,公孙身上的衣料确是玄黑,而非墨蓝色,且破天荒没戴佛珠。
他怎么这副和平时截然两样的打扮?
公孙亦侧首瞥看魏婉,神色淡漠。他的袖箭始终贴腕藏着,没有射.出,似乎发现尾随之人是魏婉后,不再决定射杀,却也没往臂肘回收。
公孙面无表情转身,与魏婉分道扬镳。
魏婉警惕不减,手仍护在身前,心里琢磨那枚昴星扳指:六年间,她仅见蔺昭戴过四回。一直以为不常戴是因为夜明珠造价高,他嫌高调奢费。现在想想却不然,这扳指极可能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只有需要用它时,蔺昭才会佩戴。
就像现在,公孙明方戴着蔺昭的戒指,模仿蔺昭的打扮……他在假扮蔺昭赴约!
“要不要?”冷不丁有人问魏婉,喑哑嘶声,一只黑黢黢裹满脏布的胳膊攥着包东西,已兀自伸至魏婉面前。
鬼市规矩,非买不开口,张口必须买,不然进得来出不去。魏婉紧闭双唇。
那人便没再问,魏婉继续前行。不宵禁的时候,东西两市的夜晚煌若星空,鬼市却大白天都乌漆嘛黑,没盏灯,甚至连个火折子都没有。
魏婉瞧不起远处,只能慢慢走,好一会才到摸到自己熟悉的那家当铺。
珠帘叮咚,香烟袅袅。
魏婉撩帘,弯腰钻入,吸了吸鼻子,味道太浓了,她又开始情不自禁判断用的哪几种香料。
当铺的女掌柜正盘膝坐地,埋头算账,听见响动,撩起眼皮怔了怔:“哟,什么风把我们婉婉吹来了?”
魏婉识得这掌柜,名唤月娘,原是妓子,挣脱风尘后在鬼市开了家当铺。因为常年不到地面上去,肌肤无需涂脂抹粉,就惨白如墙。
魏婉亦盘膝坐下,直接了当:“我来当东西。”
她原先打算当掉蔺昭送的多宝掐丝金镯,但撞见公孙明方,不敢出手了,改翻出卞如玉送的最大一朵金栀子,当掉。
月娘常年暗处生活,陡见金光,眯眼流了几滴泪,而后才朝魏婉伸手:“你打哪得来的这个?”
她第一反应是假货,谁没事拿这么多真金雕花?
魏婉攥着金栀子的手往后举高:“唉——你先说收不收?”
“收!”月姬没抢到金栀子,手立马改往魏婉袖袋里探:“这是什么……”
魏婉空着的那只手旋即攥紧袖口,不允月姬窥视。
月姬笑笑:“你这花我收——开个价吧?”
金栀子实心,特别沉,少说两斤半,就是四百两银,再加上工艺费,魏婉心中算好,方才开价:“五百两银。”
“你把我杀了得了!”月娘指着身后柜台叫道,“然后直接把我的钱都抢去!”她摊掌,再次来讨:“给我先掂掂。”
魏婉沉静片刻,才将金栀子缓慢放到月娘掌上。
月娘掂量片刻,又放到旁边油灯上晃了一圈,检验真伪,皱眉道:“顶多一斤半,给两百两。”
魏婉张口欲辨,月娘却先一步指栀子叶:“这!”又指花瓣,“这!”絮絮叨叨,“虽然都铸得跟真的一样,但你晓得,我这无论来什么货,都一概敲碎溶掉。任它巧夺天工,匠心独运,都不算工艺的价钱。”
鬼市当铺收的都是市面上不能流通的私货,甚至违法销赃,所以会抠宝溶金,改头换面,绝不原样转售。
魏婉启唇:“各让一步,四百九十九两。”
月娘一听,气得哼哼:“你这步子也忒碎小了,老娘却大到扯胯。”她擡手伸出三指:“一口价,三百!”
“三百九。”
“三百零一。”
“三百九,不收我走了。”魏婉说着夺过金栀子,站起就往外走,不带一丝犹豫。她的手已经挑起珠帘,月娘才嚅唇:“回来——”
魏婉原地转身。
月娘没好气指了指地面:“坐着,我去给你拿钱。”
魏婉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月娘则起身绕至柜台后,听着拉抽屉开箱子的声音,还有数声獒犬的低哼。
魏婉眯眼细瞅,黑暗中,六双兽眼幽亮。
月娘拧了个钱袋回来,朝魏婉胸口一掷。
魏婉探手在空中抓住,扯开抽绳仔细点数,月娘在旁坐下道:“你这单我真是一分不赚。”
魏婉泛起笑意:“多谢姐姐。”
月娘也笑,拐魏婉手肘:“要不把那只多宝金镯也给我一并收了?”她去挽魏婉胳膊,说话呼出的气拂过魏婉脸颊:“镯子我给你开高点。”
“不当。”魏婉毫不犹豫拒绝。
月娘笑着松开魏婉,继续算账。
魏婉将点好的三百两银装回钱袋,揣入怀中,另外九十两则装进袖袋。
月娘借机又朝袖袋瞅了一眼。
魏婉束口封好,整理衣裙,趁着墨色离开鬼市,赶回刘婆家中。
才到街口,就见许多官兵各抡大锤、铁铲,在拆民宅,把碎茅草堆到一起焚烧。魏婉心一沉,侧身从四、五官兵的缝隙间溜进去,狂奔到刘婆家。陈姐正搀扶刘婆,慌张收拾行李,瞧见魏婉,脱口而出:“赔偿款还没下来,他们怎么就开始拆房子了啊?”
刘婆年岁大,经历得多,反倒一幅意料之中的样子,没力气说话,只按住陈姐打包袱的手,示意她一定要把那点压箱底带好。
魏婉面有愤色,却强咽下其它话,只把钱袋交到陈姐手中,叮嘱道:“把这个收好。”
“里面还有没有人?”官兵在外囔囔,“赶紧出来,不然待会砸到了不负责!”
“快走!”陈姐提起包袱,和魏婉左右架着刘婆出门。
刚出茅屋,官兵的大锤就砸下来,三女齐齐回头,亲眼目睹屋顶塌毁,皆面色一黯。
“官爷,不要啊!您把这拆了,我们去哪啊!”街对面传来哭诉声,魏婉旋即望去,见是熟人朱四乘跪地央求:“我家娘子才方生产,小女儿才满三天,求求您,宽限一个月,就一个月,让她出了月子再搬吧!”
官兵漠然置之,朱四乘绝望之下,伸手去扯官兵一片衣袖,官兵倏地往他手上抽了一鞭子:“松开!”
“叫你搬就搬,哪那么多废话!”
“搬不得,搬不得啊,官爷!”朱四乘惶恐磕头,“求求您,求求您们。”
他身后不远处,朱家娘子抱着吓哭的婴孩,泪如雨洒。
魏婉恸动,扭头左望。她刚才已经观察过,官军是从两头拆起,现在到中央。魏婉是从右端入口进巷的,在没打照面的左端,有许多人簇拥着一顶高高的舆轿,正缓慢朝中央靠近。
舆轿旁还立着一浅绯色身影,魏婉猜那是身五品官服。
朱四乘的哭声始终回荡耳边,她犹豫再三,终忍不住迎着舆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