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圩五
圣人在上,蔺昭先收起儿女情长,恭敬参拜。
回到座位上,充沛的思念却又令他不自觉往左上首瞟,卞如玉的轮椅挡住大半魏婉,她的脑袋还垂得低,几乎什么也瞧不着。
蔺昭缓缓吸了口气。
落了场雨后,桂花已经不怎么香了,秋风拂面,心尖微凉。
服侍蔺昭的内侍见他久不动作,不由伏低,小声笑问:“相爷想喝点什么?”
蔺昭回以一笑,眼睛这才有心思扫过桌面,六壶迥异美酒,相中的自然是葡萄酿,但浓烈了,今日圣人还在,不可能喝这个。
“太清浆吧。”蔺昭淡淡回答,想起以前魏婉帮他选酒,都能堪破他的心思,又想,他进来第一眼她就看了他。
她不看卞如玉,她看的是他。
她的目光一定等待了很久,和他一样,在来之前已经辗转思念。
蔺昭心情迅速好了许多,几近平复,带笑接过内侍倒的太清浆,启唇轻呷,余光却又往左上首飘,冷不丁睹见卞如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竟也抚上太清浆,魏婉立马拍了下卞如玉的胳膊。
卞如玉回头,两人嘴唇张合,不知在说什么。
接着,魏婉给卞如玉倒了盏清茶。
蔺昭促眸,再看仔细点,那茶似乎不是新倒,而是续上,她之前就给他倒过一盏。
她也会帮别人选喝什么,也会担心别人喝醉。
好心情真就像某些天气,说变坏就变坏。
舞姬们鱼贯而入,旁边的伶人们亦奏起雅乐,恰好是蔺昭促成卞魏二人初见,命魏婉奏的那首徽调《太平乐》。
蔺昭双唇抿成一条线,酒杯撚在手上,不喝也不放。
“徽调就是欢乐。”蔺昭右手边响起一句低沉的感叹。闻言,他勾了勾唇,是,欢乐,好欢乐,所以卞如玉最喜欢徽调。
他为什么要想起这些?
“相爷?”他听见低沉的男声试探着又问,才反应过来,是右侧的金吾卫大将军沈顾行在找他攀谈。
蔺昭自责,人情世故上,自己从不会反应这么木讷。他提起精神,侧首同沈顾行笑道:“是啊,今日还是慢板,要换走马流水,怕是会情不自禁跟着舞足。”
心里却冷冷地想,自己也教魏婉仿过沈顾行的画,但不多,因为卞如玉喜欢水墨,不好沈顾行的青绿。
他为什么又要想这些?
沈顾行混不知情,笑出声:“相爷好风趣!”
他见蔺昭手上端着酒,便也自斟一杯,同蔺昭隔空碰杯:“来。”
蔺昭双手捏着,虚虚一碰,仰头饮尽。
沈顾行也饮,借着袖子遮挡,目光偷偷跃过蔺昭,窥向远处的长公主。没办法,只有这个方向看得到,他只能时不时同蔺昭攀谈。
各怀各的心思,宫人们再次涌入,这次不是歌舞,而是奉上各色刚出笼的桂花点心,每一盘都不一样。自宫人进门蔺昭便开始不露声色细瞧,不是每一盘都有白玉团。
原本汇成一线的宫人分开两条,端着白玉团的尽往蔺昭所在的右侧来,这样一来魏婉就吃不到了,一股焦急忽然堵到蔺昭嗓子眼,正思忖怎么解决,就听卞如玉大声囔囔,盖过歌乐:“唉,端白玉团子那几个,都到这边来!”
一共七位宫人,迅速汇集在卞如玉桌前,排成一排。
卞如玉的声音小下去,也许只有他的身边人才能听到。蔺昭这边只闻歌舞,只能冷冷看着卞如玉嘴唇张合,然后五位宫人端盘离去,另外两盘留在卞如玉桌上。
那两盘一定是豆沙馅的,蔺昭苦笑。
果然,卞如玉的脖子几乎完全扭到后面,怎么不给他拧断了?
他同身后的魏婉嘀咕,接着魏婉就拿了一个白玉团送入口中,卞如玉再次张合双唇,看口型应该是问了句“好吃吧”,两人继而对笑,分外刺眼。
只有卞如玉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他不能。
虽然蔺昭不想承认,但实事就是如此。
他举着的酒杯不知不觉碰到唇沿,抿了一口,穿喉入肚肠。太清浆太寡淡了,不仅不回甘,还泛酸。
蔺昭垂下眼帘,冷冷默念:凭什么?
这么一想,原本春风一般和煦的眸子变得晦暗不明。
“相爷——”沈顾行哪根筋不对,怎么又找他喝酒?蔺昭猛地擡头侧首,与之对视,眸中深意没藏住,震得沈顾行一愣。
蔺昭心沉,旋即换回春风化雨,沈顾行连眨两眼,心中否认:方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蔺相从来都是极恬淡和善的。
“沈大人。”蔺昭主动同沈顾行碰杯,心中悠悠的想,还好沈顾行在自己下方,刚才那一擡头完全背对圣人。
他缓慢扫视还在沈顾行下首的官吏,逮逮还有谁瞧见方才的他?
没有。
下首官吏似乎都在专注歌舞,但那眼神分明又不全是欣赏,蔺昭便也扭头,淡淡晲向乐姬,才发现是惠王偷偷带了只蛐蛐赴宴,一不小心放出来,蛐蛐蹿到了中央,兜来绕去,毫无章法。
乐姬们既不敢伤到蛐蛐,又不能因蛐蛐乱了舞步,为难之下,跳得有些僵,而下首官吏,敢看不敢言。
只有蛐蛐是蟋蟀大将军,竖着一对触角,大摇大摆,闲庭信步。
惠王嘴巴一直不断张合,似乎在说:“蛐蛐,快捉住本王的蛐蛐!”
宫人内侍哪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上前,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惠王急得跺脚,竟自己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到中央为了更好的逮蛐蛐,竟双膝跪地一路爬行。
官吏们纷纷侧首,非礼勿视,免引圣人迁怒。而上首的圣人眉竖眼冷,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圣人轻咳了一声,角落里候着的内侍总管张公公会意,上前朝乐姬摆手,乐姬退下,奏乐亦停。
张公公蹲下,三两下就捉住蛐蛐,用双掌盖住,还给满头大汗的惠王:“七殿下,您的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