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圆四
蔺昭目不转睛,平静开口:“血海深仇必须血海来报,这没办法。拨乱反正,难免牺牲,我相信他们都会理解。”
魏婉羽微颤,谁会理解,京师和非淮西的百姓吗?
蔺昭点头,其实百姓亦分族类,当年侵犯淮西的起先是京畿军,后又征兵九州围剿,那些人退伍成了平头老百姓,如尘埃一样没入人群。但他们手上的鲜血洗不掉,普天下杀他们游家的所有人里,只有义父一人发了愧疚心。
蔺昭不觉得所有百姓都无辜。
他想起当年残害公孙一家的那队官军,到今年才全手刃完呢。
让那几条狗多活了二十年。
蔺昭暗暗磨牙。
每到这时,他就完全忘记那个忧心京畿饥荒百姓饿死,记挂德善坊水灾的蔺昭也是自己。
“天下平时亦不能忘战备战,何况乱时。”
蔺昭话音落地,魏婉彻底坠入冰渊,身上浸蔓的寒气聚成一柄无形的剑。蔺昭却忽然重旋唇角,笑问:“婉婉,今日所言,昨日已知,你不会都告诉卞如玉了吧?”
他说得极流利迅速,魏婉恍惚没听清,缓了一会,否认道:“我没告诉他。”
她要保证自己能从密室走出去。
况且她也没撒谎,截止目前是没说。
蔺昭点头,似极相信,原先垂下未牵的那只手却倏地擡起,探出一只袖剑虚抵在魏婉纤长白皙的脖颈上。
他比她高出许多,牵手抵墙,衣料相贴,笑容和煦,眸光剪水,好似一对情人欲亲昵,手上的剑却转了几厘,离得更近,完全就贴在脖颈上。她虽未被划伤,却仍能感受冰冷坚硬的剑刃,反射的寒光也照着她的眼睛。
格外刺目,但魏婉不敢眯眼,此刻她为鱼肉,蔺昭刀俎,却想着同一件事:趁她没说,把她彻底变成死人,再无须担心秘密泄露。
魏婉心砰砰跳,说不害怕是假,没被蔺昭攥着的那只掌不受控渗出冷汗。她努力不注意匕首,只盯睁圆两眼对视蔺昭,连睫毛也不颤,毫无心虚之态。
想好后,开口强调:“我真的一个字都没告诉他。”
魏婉喉头随之滑动,蔺昭将白刃移开一厘,但仍削掉她数根汗毛。
蔺昭掀着眼皮,视线从魏婉的眼移到眉,再移到鼻口,再又移眼,胡乱游离。
魏婉轻轻嗫嚅:“游……玉……城。”
蔺昭心头忽起酸涩。
“公子。”公孙突然推门轻唤。
蔺昭仍盯魏婉,少倾,淡淡一笑,胳膊垂下,放开了她。
他回身去眺公孙,剑入袖中。
魏婉挪胳膊,同时缩了下肩。
蔺昭余光觑见,又莫名笑了下。片刻后,他手腕轻抖,将已经收藏好的那柄袖里剑重抖出来,这次远比之前现得多,暴露剑柄。全长不到一尺,短如匕首,薄如纸片。
蔺昭袖再一扬,不知打来变出来剑鞘,将袖里剑套入其中。他擡起魏婉被牵着的那只手,将袖里剑轻柔放到她掌中,笑道:“拿着它,等我号令,到时候杀了卞如玉。”
蔺昭低头,不看魏婉神色,只盯着她的五指,握着屈起,令她握好冷硬的铁剑,才缓慢松手。
“怎么原谅得了啊。”蔺昭目光从她耳畔擦过,呼气亦然,“每一个淮西人都没法原谅。”
魏婉思忖仅一霎,便回应:“公子放心,我必以真心换真心。”
也不算骗人,因为蔺昭是假的。
蔺昭却留意她的自称从“奴婢”变成“我”了,以前她只有胆子特别大,格外娇嗔时才这么说。
好了,是真的消气了。
蔺昭很高兴:“我送你出去。”
他说的送出去,也就是送到缸底,而后吩咐公孙:“带她上去。”
公孙明方极自然生出弯折的胳膊:“魏婉,抓紧。”
魏婉奇怪,他带她飞过两回,一回上地面是牵手,一回下缸是揽腰,这回怎么变成了搭胳膊?
魏婉不动声色,亦无犹疑,搭上公孙胳膊,跃上地面。公孙将她送至宅院门口,复又下缸。
蔺昭在缸下候着,其实上次魏婉离开时,公孙误导了她。地道四通八达,自有暗道抵达各处,无需原路返回。
蔺昭会通过暗道回归相府,“养病”的他是老鼠,蹿米缸,涉阴沟,见不得天日。公孙跟在身后,主仆默然,不知走了多久,蔺昭忽然发问:“方才为何唤我?”
公孙从善如流:“怕主公一时冲动,做出后悔的事。”
蔺昭重阖上唇,继续走了五、六步,幽暗中,公孙撚动手腕佛珠,蔺昭却突地尽敛笑意,脸色阴沉:“你的眼神没藏好。”
那日是梁彻带她来密室,却是公孙带走的。不是如公孙所说自行包扎,而是魏婉给疗的伤,上的药。
公孙身上有多少伤,皆在何处,公孙清楚,魏婉清楚,蔺昭也清楚。
蔺昭冷漠开口:“外头只怕有卞如玉的暗卫,这地方用不了了。”
虽然已经走了许久,早远离密室,却皆知“这地方”指代密室。公孙应声:“是,属下去废掉。”他随蔺昭前迈一步,复唤,“主公。”
蔺昭继续前行,公孙的呼唤并不能令他步伐快一分,慢一毫。他呼吸极浅,脚步声也不可闻。
主仆差不多,公孙亦从容:“其实数月前,属下曾见她出入道观。”
蔺昭旋即想到梁彻曾经回报,当日与丽阳对峙时,有一老乞丐相助。梁彻不认得,蔺昭却是熟人,停步转身:“司马立清?”
*
魏婉路上走得特别快,心也跳得十分厉害。
哐——
她吓得耸了下肩,暂稳心神观察半天,原来是净德寺晚课的钟声。
魏婉吁了口气,出巷子拐到大街上,仍在神游。
“小心啊!”好多人囔了七、八声,魏婉才恍惚回头,发现一辆马车正朝自己冲来。
“快让开!”路人们提醒,却没有上前阻拦。魏婉急忙往街边退,虽能避马,却来不及躲开宽大的车厢,这时车厢自己往右斜了斜重落正,魏婉刚好避开。
“不长眼睛啊?”车夫回头怒骂。
魏婉连连赔礼,马车扬尘远去。她低头看了眼之前马车顷刻的地方,落着一颗突兀的大石子。
给阿火添麻烦了。
她没再胡思乱想,回到王府时仆从们正在更换宫灯——沿路皆换,从普通样式换成御赐的天灯,挂起大红锦带,常青的松柏装饰珠花。
快过年了,仆从忙活时脸上皆带着笑。虽然知道今日卞如玉当值,还得一个时辰才回来,魏婉却禁不住问道:“九殿下回来了吗?”
“回了呀,在水云阁晒画呢。”有知情的仆从告知。
魏婉愕然,过九曲桥,快步朝水云阁走去,刚靠近假山,就听见欢声笑语。魏婉放轻脚步,躲在假山后偷看,四、五仆从分工合作,有的抱画出阁,有的摆画,阿土帮着拣画,卞如玉坐在旁边的轮椅上把画一幅幅展开,递给仆从,不厌其烦。
魏婉自己都没发觉嘴角翘起,从假山后绕出,旁人还没察觉动静,卞如玉已第一个望过来,见是魏婉,顺绽笑意。
他主动同她解释:“难得有太阳,拿出来晒晒,免得发霉。”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魏婉边朝卞如玉走近边问。
卞如玉瘪嘴:“和六哥起了争执,不欢而散。”
中秋宴后,圣人解除了吴王的圈禁,重让他回来做事,然后就开始纷争不断。
卞如玉亦看不惯吴王。
他不想魏婉担心,所以前庭上用的手段不会主动告诉她,但魏婉要问,也不瞒着,上回还同她忿忿,“六哥就是个惹祸精!”
“怎么争执了?”
“太子哥哥上表,想趁过年补贴炭价,六哥没事找事,参太子哥哥一本,说他此举是想中饱私囊。”卞如玉瘪嘴,吴王诬得太难听,太子是个自觉清白,就不辩解的,可他卞如玉不能忍。
“后来呢?”魏婉只关心结果,炭价降低吗?
卞如玉漾嘴角:“父皇赏了六哥二十大板。”
魏婉也笑,看来炭价降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