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琛说:“我只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三分钟,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要你外公和母亲一生基业,他们唯一留给你的遗物,他们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还是要你孩子和老婆。”
“陆老板,三分钟,把你的选择告诉我。”
他拍了拍手,助理立刻返回舱中,将云挽带了出来。
风雨萧疏漂泊。
隔着栾琛十几名下属的人群,隔着两艘船头,不远不近的距离,云挽擡起眼,那么多天,再一次跌跌撞撞,清瘦的身影落入他眼瞳。
他们上一次相见,不过是四天前的晚宴,包厢里她和他大吵一架,问他究竟怎样才肯放过栾琛,被掐着下巴,推去墙壁强吻。
血腥味弥散在唇间,到最后,他败下阵来,踉跄往后退了两步:“你信很多人,却从来没有信过我。”
然后答应了她的请求。
直到此刻,他的承诺都是有效的,她这边黑压压人群,而他,形单影只,没有带任何人来。
不过是短短四天,仿若经年隔世。
她心里痛得厉害,其实那瞬间,根本没有在想他究竟如何选择,风声长啸灌入耳朵,云挽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心里骤然自责。
如果当时,她没有和他约法三章。
他如今站在这里,会不会多一重选择。
天幕笼罩着冷飕飕的凉意,陆承风表情变了又变,几番辗转。
栾琛冷声倒数:“你还有三十秒。”
陆承风指节死死抠近栏杆,黑瞳看向云挽。他咬牙:“给我放了……”
一刹那!
微澜的海面星火骤然亮起,煌煌恍如白昼。潮湿的海风扑打船舷,云挽侧头,泪眼模糊中,望见十几艘小艇极速逼近,割裂风声,在海面划开一条条蜿蜒的浪纹。
那些海上的灯火,犹如奔腾不息的长河,直刺人眼,无比辉煌。
甲板的护栏陡然翻上十几名黑衣男人,身穿特警制服。
为首那人臂膀袖章惹眼,月夜下,泛着浅浅银光。
“别动!”
“蹲下来!”
是梁西岭。
云挽怔住了,愣愣看向他,完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泪痕风干在眼尾,又被雨水浸湿。
“哥……”
梁西岭也是一怔,很久才不可置信地喊一声:“满满?”
横遭变故,栾琛也显然愣怔,他锋利直白的视线一扫眼前情景,立刻明白过来。身边下属围着他,特警上前,甲板一片混乱。
嘈杂声里,他迅速拽着云挽离开,下了船舱。
眼中熊熊烈火,似染着鲜血,怒吼直逼袁正松:“怎么回事!”
袁正松嘴唇发抖,不过很快,他冷声一笑:“哥,你逼我的。”
“那他妈是走私!”栾琛揪住袁正松的衣领,“四天前我就派人把你的货截了,否则你早死了!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和我说话!”
“你呢?你居然还敢趁我今晚松懈,把你的货运出去,你他娘的还真敢!你是不要命了?条子查到你头上来了,港口警哨百米之遥,你是痴了还是疯了!”
“我是疯了!”袁正松脸色铁青,“我敢与不敢,由得我选吗!货就算你藏起来,终有一天还是会被找到!条子早就盯上我了,你以为我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辈子吗!”
“那也不是无可转圜!”栾琛咬牙,狠狠闭眼,“我说了,我会替你摆平,你好歹流着栾家的血,我不会送你去死。只要还没走程序,法律上你就是无罪!港口归我,闽南有我说话的地,那就有你一条活路!”
袁正松脸死死紧绷,和栾琛对立。
他脸上有着很多表情,不解,仇恨,怨妒,大约多少都有。
他和栾琛自小分离,他是陆家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栾琛,是金尊玉贵的栾家少爷。
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曾经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与他为伍。
不过片刻后,他突然眉眼一松,勾唇说:“谢谢你啊,哥。可惜,太晚了。”
栾琛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只有这一项罪的,我罪孽太深了,血太脏,已经洗不清了。”袁正松摇头笑笑,“真是抱歉,你明明可以把我推出去,一了百了,现在,我让你枉费心思了。”
“闭嘴!”栾琛眼眶猩红,“你他妈以为我不知道吗!”
这回轮到袁正松的眼瞳狠狠睁大:“哥?”
栾琛声音压低,尾音竟然有点颤抖,他猛地拉低他衣领向下:“我知道你犯过什么罪,从你三年前,把人派去他身边,我就什么都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能被你蒙着转?”
栾琛眼瞳漆黑看他:“我在美国受伤,唯一飞来看我的是你,我没忘。纵然这么多年你有错,只要我能照拂,我也在背后替你擦干净……我是有厌恶你一意孤行的时候,正松。”
他顿了顿,语气颤抖平静:“可是你也是我弟弟。”
夜风吹乱他的额发,袁正松呼吸急促,蓦地,红了眼眶。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
母亲是陆家老先生的情妇,尽管他从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受人照拂,可他还是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他妈是小三,逼死了原来陆家少爷的亲妈,没名没分,小时候他连正经的房间都不能有,还得装成是司机的儿子。
照顾他的佣人说,其实原本,他妈想给他取名“承松”,是和少爷一个字辈的。
但是很显然,他这种“司机的儿子”,叫这个名字委实不妥,于是袁姿忍下耻辱,咬咬牙,忍痛给他改了中间一个字。
正松。
他不知道他妈取名字,究竟有没有研究过意思,还是随便改的。然而“正”这个字,在他脑海里,烙了一辈子。
多可笑,从他妈到他,这辈子穷其一生,都配不上这个字了。
以至于有段时间,他很厌恶自己的名字,他觉得那是讽刺。
对他人生的讽刺。
他宁可别人叫他“奸”,叫他“小人”“伪君子”,叫他“小三养的”,他都不想别人叫他名字。
可是栾琛叫他名字,他不排斥。
尽管和这个娘家的表哥,关系称不上多紧密,但栾琛却是他年少时,唯一不嫌弃他的人。
他知道很多人嫌弃他。
他小时候傻傻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非常仰慕陆承风,可后来知道真相,他切断了仰慕。
他年少情窦初开,喜欢过秋家小姐。
可秋娴是个聪明人,她看在眼里,却不摆在面上。她照旧和陆家所有人嘻嘻哈哈笑闹,只是和他单独相处时,她会不自然摆出疏远,和冷清的姿态。
她什么都知道。
于是,少年慕艾,也扼杀在匆匆年华。
慢慢的,这种仇恨越积越深。
他恨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遭此厄运的会是自己。
恨陆承风轻松得到一切,明明已经走在自己前头,却还事事优秀,事事压他一头。
恨秋娴洞悉一切,连一个机会都不留。
更恨他空流陆家血脉,却无能认祖归宗。陆家有意和秋家联姻,是他大哥要娶秋娴,总也轮不上他。
所以后来,知道陆承风另娶她人,袁正松那晚其实很高兴,很痛快,独自坐在陆家陆承风的房间,喝了一夜的酒。
可他还是恨,好恨。
要是陆承风死了就好了,他如果不是那么优秀,英年早逝,说不准袁姿就能顺利嫁入陆家,从今往后,他就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
至此,罪孽在那个夜晚,于他心中生根。
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可是偏偏老天薄待他,三年里,他欲杀陆承风无数次,竟然没有一次成功。
他就是那么诡异地,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陆承风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击,有几次,他手下有货的事就要瞒不住。
然而临前一秒,总能巧妙化险为夷。
因此这几年,他和陆承风,彼此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却总能维持在一个精妙的平衡。
此前,他总以为是自己命不该此。
天不留他,他胜天半子。
而此刻,他对着栾琛冷冷沉沉,仿佛溢出哀痛的眼睛,方浑噩迟钝,恍然梦醒。
袁正松热泪滚下来:“哥……”
栾琛死死咬住嘴里的肉,少顷偏过头,想去抓栏杆绳索:“你下去,先走,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国外,你今后永不要再回来,你就还有一条命……”
然而绳索被扔进海中。
栾琛错愕擡眸,看见袁正松突然浅浅露出一个笑:“不用了哥,我知道我走不掉了。”
“你……”
“这么多年。”他出声打断他,“这么多年,你帮我这么多,最后临了了,我也帮你一次吧。”
栾琛狠狠睁大眼睛,一句紧绷的“你要做什么”尚且卡在喉咙,就看见袁正松伸手,从裤腿中拔出一把枪,他毫不犹豫一把扯过云挽,将枪口抵在她额角。“蹲下!”
“把枪放下!”
袁正松低低冷笑:“我今天绑了她,我活不了,她也别想活!”
他扣动扳机。
云挽听到两声紧接着响起的呼喊,震碎耳膜:“满满!”
她眼前有身影疾驰而来。
袁正松慌乱间错愕擡手,弹道改变方向,直直向前射去。一声刺穿皮肉的声响,令人震撼,令她震颤到头皮发麻,血肉土崩瓦解。
“哥!”
梁西岭把她扯进怀里,膝盖中枪,鲜血飞溅。
溅在她脸上,滚烫仿佛熔岩,烧穿她身体千疮百孔。
袁正松高声喊叫,扣动第二枪。
……肩胛骨碎裂。
梁西岭咬牙闷哼,迅速持枪对准袁正松。
在他第三次扣动扳机的前一秒,那枚子弹自警枪射出,精确地射穿了他。
袁正松眉心正中,穿透一个血淋淋的空洞,枪脱手,他眼睛直愣愣睁大,视线涣散,茫然,仰头倒了下去。
而梁西岭就像再也支撑不住。
膝盖一软。
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