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满
发现只要把作者有话说设在正文上方,看起来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了!我是天才(昂首挺胸)!
番外有种一点一点圆满起来的感觉,写得很高兴,希望大家也能看得开心~
从今往后师父就要变成花农(?)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阴云如墨,将近海的小小渔村笼罩在一片惨淡之中。
雨丝密长,势同倾盆,落在人身上竟有敲击痛觉;海边更是狂风大作,浪潮翻腾,拴在岸边的不少渔船都遭了殃,村民愁眉不展地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往高地上走,生怕慢了半步就被卷入那天地变色的灾难中。
然而,事不遂人愿。潮水涨幅不循常理,长矛般冲着村庄和人流涌来,只一瞬息,惶然惊呼便被大浪吞没。
“啊!”
漆黑水流有灵智似的缠绕住女孩的小腿,没有再得寸进尺,捕捉到满意的猎物后便急速褪去,徒留众人撕心裂肺的混乱尖叫。
“楠楠!”
一排倒得七零八落的人群里挣扎出两道瘦削的少年身影,面色焦急,毫不畏惧地迎着浪潮扑上,一左一右死死拽住了女孩的手臂。
“大哥,二哥……”
女孩小脸惨白,嗫嚅地哭叫,“不要,有妖怪,妖怪抓着我的脚……”
“楠楠不怕,哥哥在呢!”
两名少年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想夺回小妹,却力不从心地被一举掀翻。
旁人根本来不及去帮忙,三个半大孩子已在巨力之下高高扬去半空,惊惧地囫囵搂作一团,天旋地转。
黑水贪婪地从海面钻出,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一根硕大肥厚的长舌破开水花,罪魁祸首终于显露真容。
“妖怪!有妖怪啊!”
岸上村民遥遥见到这一幕,顿时吓得肝胆欲裂。有些忍不住闭上眼睛,害怕瞧见下一秒,那本就年幼失怙、相依为命的三兄妹血溅当场。
“铮——”
但闻一声清越嗡鸣,似利刃,似弦乐,骇人涛声为之一静。
大股大股的血喷涌而出,却并非凡人血液的鲜红色。妖异的青汁迸溅入海,很快随着波浪消弭无踪。
转瞬之间,风平浪静,暴雨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息。
村民们战战兢兢地靠近海岸,只见一白衣女子微微倾身,将怀中惊魂未定的女孩放下。
她身后,两名少年同样还回不了神,下意识踉跄地围过去,与小妹紧紧相拥,发出劫后余生的啜泣。
那女子颇有耐心地袖手站在旁边,静静瞧着这一家人。
离得近了,村民才发现,她身无长物,仅一支碧玉长笛悬挂腰间,白裙斗笠,乌发未绾,方才于海浪中救人也不曾沾湿分毫。
“多谢仙长出手相助!”
老村长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上前对着女子深深作揖。
“老人家请起,不过一只金丹期的蟾蜍恶妖,我辈修行中人,当为民除害,举手之劳,无需挂怀。”
女子摘下斗笠,颔首回礼,微微一笑间果真是副超凡脱俗的美好面貌,雪肤红唇,眉眼隽秀而有凌厉之色,恍如神仙中人。
这么一来一回,那拥在一处哭泣的三兄妹也平复下来,年岁最长的少年擦擦眼角,“扑通”跪在前边,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
“仙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抿起嘴唇,扯下脖颈挂着的玉环吊坠,双手捧上,“我们双亲亡故,平日里没多少积蓄,只这个还看得过去,小小心意,望仙长收下……”
女子淡淡看向他,另两人也紧随其后,跪在少年身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这是你们爹娘的遗物吧?”
清泠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少年俶尔擡头,惊讶地对上那道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目光。
女子从他的神态中得出答案,摇了摇头:“既如此,我不能要。起来吧,莫为难于我。”
少年惶恐地支吾:“可……”
他顿了顿,知晓过犹不及,便依言从地上爬起,又将小妹扶好,“那、敢问仙长师从哪座仙山?”
“云仪问剑谷,无律。”
这倒无何不好说的,女子道:“一介云游四方的闲人罢了,不足挂齿。”
“云仪仙境……”
此村地处虞渊,极其偏僻,少年并不清楚这两个名字有如何不凡。
对他而言,但凡仙长,皆可望不可即,唯有在心底诚惶诚恐地牢牢记下恩人名号,立志有朝一日登门相报。
无律自不在意这些,她稍稍仰脸,朝风霁雨晴的海面东方望去。
“老人家,”回眸看向村长,她轻声问,“我一路过来,沿途皆不太平。近来,是否有何异况,惹得小妖不顾性命频频现身?”
“这——”
村长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恰在此刻,那个被救下的女孩脆生生开口道:
“无律姐姐,夜间发光算‘异况’吗?”
扶着她肩膀的少年听闻她这般称呼仙长,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低低斥道:“楠楠,怎么没大没小的。”
“无妨。”
不在意地矮下身,无律平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夜间发光?”
女孩点点头,指向海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喏,就在那边。大概是半个多月前,晚上睡觉被热醒了,睡不着,就偷偷跑到海边纳凉……”
“纪楠!”
此话一出,两位哥哥都有些色变。
“这么做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万一被卷进海里,谁能救你?”
气得都叫起了大名,纪楠苦下脸,手指绞在一起讷讷道:“对、对不起嘛……”
“好了好了。”村长出声圆场,“总归楠楠福大命大,还因祸得福看见了什么。快与仙长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我在岸边纳凉,看到些很漂亮的海螺跟贝壳,就想着二哥生辰快到了,串一束项链送给他……”
暗中瞥了二哥一眼,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没有和任何人说,除了心虚怕挨骂外也有保密的意思在。见少年虽神情不虞,却没开骂,纪楠小小松口气,继续回忆:
“沿着这边一路往前走,大概走到那块礁石后边。就在那个时候,海平面突然发光,五彩斑斓和晚霞似的,很刺眼睛。我还以为是到了日出的时候,可它只亮了一小会儿就没了,天色跟着黑透,还是夜里。”
她又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比手画脚地补充:
“那道光亮起来的时候,后山飞出好大一群鸟,海滩上卧沙的小蟹跟贝壳也很躁动,莫名有种奇怪的氛围……我觉得害怕,天黑下来后不久就回去了。”
夜晚生霞,百兽惊动。
纪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无律却是清楚的。
祥瑞降临,灵药大成,都会有这般征兆。
难怪妖兽一个两个都直往东边跑,它们对气机的感知可比修士灵敏得多,想来是要去分一杯羹。
她虽不在乎身外之物,却不能对动乱坐视不理。
要知,争夺一起,随意牵连,就可能毁去千百凡人栖息之所。仙境尚未来人,她既恰巧闲游至此,暂代去管一管也无妨。
正思索着,衣袖蓦地被纪楠轻扯了下,无律低首,小姑娘期期艾艾地说:
“无律姐姐,是你找的那个……异况吗?”
“多半是了。”无律揉揉她的脑袋,“谢谢。”
能帮上恩人的忙,纪楠顿时灿烂地笑起来,无律牵着她随众人一道回村,交代接下来的事宜。
妖兽如此动乱,不消多久,临近的宗门就会得到音讯,派人前来。
问过村长,得知他已遣人上报后,无律在村子中央留下一个护持印记,便打算离开此地,再往东边深入。
村中还在整理被海水冲散的家居,她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走到村口时,却见到之前的女孩蹲在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样物什。
“无律姐姐!”
看到无律,她立即笑开,发麻的腿站不住,眼看一个踉跄就要跌倒,无律几步上前,伸手接住这具幼小而又笨拙的身躯。
纪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要走了么?”
“是啊。”
“那这个给你。”
一串丁零当啷的项链落入怀中,是由海螺与贝壳穿起的精致物件。
无律不免讶异:“你不是说,此物是为二哥准备的贺礼?”
“二哥也同意的!”纪楠忙道,“我会给他准备别的,所以这个就送给无律姐姐……谢谢你救了我们。不然,不仅是我,就连大哥二哥也已经……”
似乎想起先前死到临头的阴影,她眼里噙了泪花,郑重地朝无律弯腰鞠躬。
无律摸了摸她的发顶,怔忡片刻,忽然说:“你和你的两个哥哥,感情很好啊。”
“嗯!”
谈及家人,纪楠面上骤然浮现出一抹神采:“爹娘去得早,我从小就是哥哥们带大的。”
“看得出来。”无律道,“他们将你照顾得很好。”
闻言,女孩却并不开心,微笑的脸庞浮现出一抹失落之色:
“就是……照顾得太好了呀。”
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见无律很耐心地在听,便絮絮往下念叨:
“他们总觉得我还小,做哥哥的一定要保护好。今天也是,明明自己害怕得不行,还是想都没想就扑过来了。可比起救我,我更希望他们能好好活下去……”
“我已经十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了。但是在哥哥们眼中好像永远都长不大、需要看紧些,什么事都不让我帮忙。”
纪楠咕哝着,“谁规定哥哥一定要照顾妹妹了?我也一样,不想他们那么辛苦,我也想照顾他们啊……”
小姑娘的愁绪单纯而又稚嫩,无律听在耳中,微微出神。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含着淡淡的怅惘与怀念,平视纪楠黝黑的双眸:
“当哥哥的总会这样。”
嗓音说不出的柔和,无律道:“再怎样一无所有、危在旦夕,都觉得至少比妹妹要坚强一点、成熟一点,不行也会咬牙逞能,他们不过是太爱惜你了。”
“无律姐姐……”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好奇道,“你也有哥哥么?”
“……有啊。”
无律愣了愣,才轻声说:“和你一样,有两个呢。”
“无律姐姐的哥哥们肯定和我的哥哥们一样,是很好的哥哥吧。”
纪楠眼里流露出几分憧憬,“我要是也能和无律姐姐一样,变得这么厉害就好了……以后再遇见妖怪,就能反过来保护他们了。”
她鼓起勇气,小声问:“姐姐,我、我也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仙长么?”
“无何不可。”
无律定定望着她,宛如在看曾经满腔天真热血的自己。
她指了指心口,抿唇一笑:“只需谨记,不论发生何事,都莫要忘怀——自己是为何而踏上这条道。”
渔村作别后,无律继续往东。
依照纪楠所言,祥瑞降临也好、灵药出世也罢,动静皆非比寻常,难以掩藏。这是天道注定的劫难,究竟是为人采撷亦或自成大道,就看本身的造化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以来,她竟没有发觉半分异样气息。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若非确乎有妖兽动荡,无律都快怀疑是否哪里弄错了。
……不对。
骤然止步,无律拧紧眉梢,转眸打量起四周景象。
此地深入虞渊,近水远山,气候和煦,拂面而来的微风都夹杂着绵绵水汽,十分宜人。也因此未有大寒大热,植被繁盛,多是些喜潮喜温的草木。
可,足下所踩苔藓柔软湿黏,散发出阴冷之感,分明是较为酷寒之处才会生长。
树荫密布,瞧不清天光,零零碎碎地从叶隙间洒下,泛出极其冷清的青碧色泽。
不像靠海的树林,倒像是她先前在虞渊北境走过的荒野。
幻境、障眼法、还是阵法?
无律目光略冷,唇边则勾起饶有兴味的弧度。
天下能令她毫无知觉踏入的陷阱不多,可见布置之人手段不俗。
她丝毫不慌忙,怀抱长笛走过树木,裙摆与灌木摩挲着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
这般往东直行半里不到,眼前突兀开阔,竟呈现出一片春暖花开的山坡。
背后仍是阴冷茂盛的树林,身前却阳光明媚,一尺之间,恍若两处天地。
大朵大朵娇艳野花绽出花蕊,浓郁香气扑面而来,萦绕不去。无律记不得花的模样,却记得这股迷离香气,心下更是笃定——这同样是她去过的地方。
似乎是两个月前,临近虞渊和云仪的交界,她曾卧在花丛中乘着清香小憩,梦中也盈满那股蜜糖般的甜味。
走过山坡,接着是水。
界水奔腾流淌,造出江河,泛舟其上,天如倾盖,水如圆镜。
再然后,就到了云仪。
过往纳入眼帘的风貌一一浮现,移步换景,山巅、断崖、奇树、峡谷……无数瑰奇不断沉浮。
许多地方,无律自己都忘记了,时间近些的尚且存有细节,能多走段功夫;时间太远的,只在记忆深处残存着微薄印象,一两步就迈过了。
无律活了几百年,踏足的地方数不胜数,再看一遍依旧心生赞叹,可也只是赞叹。
世间山水再如何辽丽,她都不会为之驻足,就如一蓬柳絮,风吹到哪里,人便在哪里,没有根,也没有归处。
她一向是这样的性子,多情而又寡淡,很容易厌倦,不喜长久停留在某处,从来歇不下脚步。
道门皆知无律真人随心所欲、常不见人影,叹其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却不知她走得如此匆忙,只是看一看、沾一沾,浅尝辄止,觉不出多少滋味。
以至于几步一换,万事万物犹如过眼云烟,仅剩个大致轮廓。
无律横生困顿。
约莫是被先前的渔村女孩一家勾起了心潮,已多年不去触碰的回忆纷纷在识海作乱,叫她难得有些踟蹰。她想到一个久违的阵法,好似明悟自己身陷何处,却又不能断定。
还被关在清云峰上时,有一年,为了给她和柳长英庆贺生辰,白承修曾教过他们一道偏门阵法。
——八方五感阵。
据白承修介绍,这是道鲜为人知的迷阵,没什么杀伤力,胜在布置简单,气息隐蔽,是个以巧胜力的妙招,小宗门用来护山的不二之选。
不过,他将其送给两人,显然不是为了护山。
毕竟真论起来,天底下又有什么铜墙铁壁比得上清云峰的上古大阵?
因而当白承修掂量着灵石在山顶布阵时,兄妹俩神情如出一辙地迷惘。
被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龙少年觉得可爱又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
但他并未过多解释,只在唇边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
“说是生辰贺礼,等着瞧好了。”
柳长英素来没有旺盛的好奇心,闻言便安静地候在一边,柳天歌则与他相反,半点也耐不住性子,连连追问。
拗不过她,白承修干脆也不再卖关子,问道:“你可知晓,八方五感阵如何挡人?”
柳天歌稍作思索:“八方乃方位,五感为人之形声闻味触。莫非与这些有关?”
“差不离。”
白承修含笑颔首:“人行八方,自会在心神中留下印象。阵法唤起所见、所听、所嗅、所尝、所触,越是深刻,越是真实,倘若为此迷惑,失去方向,便不得而出。”
听上去和幻阵有些相似,可若仅是如此,好像当不起护山阵的名号。
柳天歌问:“倘若不被迷惑呢?”
“那就赏赏景咯。”
白承修一摊手,“一旦入阵,便无法走出,只能不断徘徊在记忆中的各色景象里。如硬破强拆,阵法根基动摇,底下的传送阵就会升起,将阵中之人送走。”
受到迷惑则困于阵中;不受迷惑则被传走。
换而言之,怎么都进不到里边,手法粗暴但有效,难怪能用来护山。
“幻阵与传送阵相合的迷阵么……倒是不错。”
柳长英学得挺认真,双眸一错不错地望着白承修,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迎上那道注视,后者眉梢上扬:
“阵自是好阵。但不妨猜猜看,我为何要布在这里?”
这么说来,就不单单是为了教习。
想到方才白承修对阵法的解释,柳天歌忽然明白过来,脸上划过一丝诧异,隐约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白大哥,你是想……”
“难得的生辰,带你们‘出去’玩玩。”
白承修冲他们微笑着,神情宛如日光涤荡下明澈温暖的秀湖。
“长英,天歌。想不想看一看,我所见到的风景?”
直到如今,无律仍然记得那天经历的一切。
同样是游走四方,白承修的阵景却与她不一样,并非骑马观花的短短几截,简直身临其境。
夜空流连不去的淡云微风,路边石块下不屈不挠的一株野花,集镇摊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含在嘴里,流淌出想象不出来的甜蜜。
印象越清晰,呈现的感官越真实。越是临近才去过的地方,越会率先出现。
故而来前,白承修特意寻到凡人庆典逛了几圈,尝遍每一道摊上的吃食,仔细记下了最美好的那些,一一献给这对从小就被束缚在山中、不谙世事的兄妹。
三人沿着长街且走且看,纸糊的漂亮灯笼招招摇摇,香甜的食物气息浮浮沉沉。
五光十色、目不暇接,依依不舍地走到尽头,下一刻,又被轰隆炸响的瀑布夺去心神。
乘着叶舟飞流直下,水珠溅到面颊上,湿润清凉;溪上漂荡,手浸下去,就有活泼鱼虾蹿过指缝,调皮地碰一碰再飞快逃走。
白承修似乎十分偏爱那些极其细微、寻常而又不起眼的事物。好像随处一蓬碧叶,也蕴藏了万丈烟火,能迸出令人欣喜的生气一样。
由他所见到的景象是活的,而眼前呈现的景象却是死的。冷冷清清,沉默寡言。
其中差别,让无律始终没法确定这是不是曾学过的八方五感阵。
她将过去滋生出的惆怅心绪收敛好,打探四周的余光也随之凝固——异象之事尚未弄清,她没功夫在这里闲逛追缅。
想印证是否为八方五感阵很简单。
因此阵虽不能强破,却有解法。
闭上眼,无律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收到了生平最好的贺礼,虽不舍得离开,却还惦记着柳长英是偷跑过来,不可久留。
于是她问白承修:“既然带我们进来,白大哥应当也有办法带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