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2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县棉纺织印染厂要被收购的消息很快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对此,县棉纺印染厂的工人们都人心惶惶——尤其是他们得知收购者是私人老板之后。
这不就意味着,他们从此以后不再享受铁饭碗待遇了吗?
当然,经过了改革开放的这些年,铁饭碗不铁饭碗的,其实已经没有八十年代早期那样让人趋之若鹜抱着死不放手了,大众更关心的是换了老板之后,他们的工资待遇这些还能保证吗?
有些有人脉关系的就去问了,然后得到一个惊天的内幕——要收购他们厂子是人就是安厂长的大儿子安斌!
一些熟悉安斌的人在大惊失色的同时又悄悄地放了一半的心——以安斌和安厂长的父子关系,他们未来的日子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毕竟自古以来当儿子的都要听老子的话嘛!
而且他们有安厂长这个“尚方宝剑”在,又有安斌那边投钱进来,他们不仅厂子不和以前一样,还会有钱给他们发工资,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啊!
还有些展望起来等厂子有了安斌那边的投资后可以将生产出来的布料卖到羊城、申城、鹏城这些发达地区赚更多钱,甚至说不定还能出口呢!
一时间,之前惶惶不安的氛围一扫而空,大家都开始期待起来厂子被收购。
可是随之而来的消息却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谈判陷入了僵局,因为安斌不同意他们安厂长[收购就不许裁员]的条件。
什么意思?
安斌这小子想让他们都下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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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安斌没答应老头子的条件,要不然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安胜虽然被主动辞职,但时时刻刻关注着厂子里的风吹草动,准备着找机会“杀”回去。
所以对于安斌回来收购厂子的消息他是半点不落人后,并且因为他身份特殊,比那些普通工人们知道的内情更多。
说实话,最开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安胜是又惊又慌又嫉的——他没想到安斌不仅没有如他所期望的越过越落魄,反而混得如此风生水起!他前脚才被厂子给开了,后脚安斌居然都有实力买厂了!
至于安斌说的他其实不是最大的老板,最大的老板是高雪萍什么的……
安胜是半个字也不信!
女人能干什么大事!
就算是有那些女厂长女管理层们,可都是凤毛麟角,而且她们才不像是那个高雪萍,是个高中都没读过的农村丫头出身!
所以安胜认定高雪萍不过就是树在前头的一个挡箭牌,安斌才是握有实权的真老板。
可恶,这么想心里更难受了!
所以看到安斌在收购厂子的时候不顺利,安胜就心情舒畅得很。
只不过他的好心情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没几天他就听说安斌把县上那个缫丝厂给收购了!
他怎么能!他凭什么!
安胜气不顺,其他人更是慌乱了。
之前那个在饭桌上倚老卖老的老员工更是找上了安父:“厂长,啥子情况?你儿子不是说要来收购我们厂子的吗?怎么便宜让缫丝厂的给占了去了?”
跟着他后面挤进来的另一个部门长把刚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那不是因为缫丝厂那帮子没跟安斌谈条件,安斌说啥子就是啥子,那人家肯定觉得比起啃硬骨头,还不如和好说话的合作喽。”
“什么?”陆续来到会议室的其他管理层班子中有人惊呼出声,在注意到安父不太好看的脸色后立马正色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厂长还不是为了我们厂子里的所有人争取待遇才和安斌他们对着的嘛。”
“结果现在谈崩了,不玩了,人家去找缫丝厂了。”也有不是安父这一派的阴阳怪气出声。
“那可咋办?我们厂子靠自己估计支撑不到年底了,到时候被上面管理层批评事小,我们全都变成下岗职工就真的活不了了。”
“要我说,人家雅萍服饰那边的要求也不多,又不是把所有的员工全都不要了,只是裁掉一部分员工,精简一下,牺牲少部分,成全大部分人嘛!”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牺牲少部分,哪些人属于少部分?咱们这个厂子里谁不是三姑六亲都沾点关系,下了一个惹一串!”
其实这也是安父一直坚持要让雅萍服饰收购厂子但是一定要保全所有员工的原因。
但很明显,人情社会在资本面前是行不通的。
相比起尚且能“茍延残喘”的县棉纺织印染厂,县里的缫丝厂经营情况要更严重。
虽然缫丝厂女工们要求高,工资也高,可真丝的料子本来就娇贵,而普通大众的需求是耐用,所以销售对象本来就比较小众。
后来随着化纤的出现及流行,就算是小有资产的也追求流行新风尚,于是本来就小众的桑蚕丝市场更是被卡住了脖子,不能呼吸。
可能也是因为处境更加困难,所以缫丝厂的厂管理层们要更“破罐子破摔”一些。
他们这些厂管理层们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哪里还管得了员工的工作能不能保得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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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了缫丝厂被收购的前因后果之后,安父一众厂管理层们全都沉默了。
“那,那岂不是说我们就没机会了?”难挨的沉默中,有人发出了焦虑的声音。
因为之前他们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因为澜江县地理位置比较偏的缘故,其实并没有第二家愿意来这边收购或者注资的外来企业了。
若这种情况持续到年底,那么等待县棉纺印染厂的“年底大礼包”就是完全解散。
届时别说是普通员工了,就连他们这些部门长、厂主任,甚至安父这个厂长都要全部“下课”!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安父提出要么收购条件后,原本就算是安父这一派的管理层层都动摇站到了对面去——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了,又哪里还有本事去管其他人呢?
只不过当了这么多年的管理层,习惯了一些“光面”做派,在那次饭桌谈判时他们都沉默着维护老厂长提出的条件,也是想要彰显一下“风骨”,拿捏一下安斌这个从厂子里走出去的后生。
谁知道对方根本不顾及丝毫情面,闷不吭声地就转头收购其他厂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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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棉纺织印染厂的大多数人都心情郁郁的时候,有那么一小波人却在欢欣鼓舞。
“这是我们的机会!”作为领头人的安胜攥紧了拳头,眼睛发亮,他看向和一起聚集在这个房间的人,他们有些是厂子里的普通基层员工,有些是中层管理层,还有些是厂管理层们的妻子/孩子/弟弟。
之所以聚集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不想让厂子被外来人给收购了,但同时又希望能够“趁火打劫”获得厂子改革后的大利润!
至于这厂子改革是散伙分东西还是重新成为以他们为主的机构,那就要看接下来的形势了。
“这话怎么讲?”问话的人是县棉纺印染厂的中层干部,他和安斌是结下过梁子的,并且在安斌从厂子辞职离开这件事情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能安斌那边早就忘了他这么一号人,但是小心眼的他却耿耿于怀,坚信若是厂子落到安斌手里,铁定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安斌他已经收购了缫丝厂,手里的资金肯定已经少了很大一部分,不管他有没有再收购咱们棉纺印染厂的打算,只要我们在他行动之前先把厂子的主权拿到手里,那不就稳了吗!”
有人提出异议:“小安主任,虽然你是厂子的儿子,但这并不代表厂子就是你的了哈。”
安胜不悦地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对方是销售部门部长的老婆。
她和他老公就是鸡蛋放两个篮子的那种人——老公跟在厂长后面摇旗呐喊一副坚定的“忠臣”模样,但老婆却私底下做太太外交拉拢了不少其他派声音的家属。
对于这种人,安胜是既喜欢利用又不屑对方的投机行为。
但不得不说,对方代表的势力的确是他现在所需要的,要不是对方的靠拢,安胜这个已经“辞职”离开厂子的人也不能在今天的聚集中占据主位话语权。
只不过对方这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好像野心也不小呢。
同样汲汲营营盘算一大堆的安胜将心思按下不表,依然维持着那一脸诚恳的模样:“当然,我知道厂子发展到现在都离不开各位的努力……”
听到这里,心里很明确厂子现状的人面上都有点不自在。
但安胜继续在说:“如今厂子变成这样,大家都不想的,所以我们在聚集在一起群策群力改善现状,争取恢复到昔日荣光,甚至更上一层楼!”
“那照你这么说,你是有让厂子起死回生的好主意了?”
安胜等得就是这个[梯子],他邪魅一笑,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起死回生我不确定,但如果此事成了,将厂子买下来是没问题的。”
扫了一眼四周都目露惊疑,安胜相当享受这种众人目光都集于自己一身的瞩目感:“他安斌为什么能提出收购?还不是因为他有几个臭钱吗?换句话说,只要钱足够,买下厂子的,是安斌还是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经历过事的成年人,都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可无奈安胜所画的大饼实在是太诱人了。
把厂子买下来!
这岂不是说他们也有当厂长的机会?
别看现在厂子式微,可是吃了十几年、几十年铁饭碗国家饭的人,可是对[厂长]这一职位相当尊崇的。
不过大饼虽然好,但还没吃到嘴里的时候,大家都还是比较冷静——尤其是这个饼还是画的,连实物的影儿都没有:“要足够的钱,钱从何处来?还能比安斌那边的一个公司有钱?”
还没说完的话是,要真的有这么多钱,他们又何必为了个小破厂的那仨瓜俩枣抠搜来抠搜去呢?
“以前嘛,我不敢说,但这次,还真有……”
安胜卖关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别像是养兰花卖兰花那样的吧?”
“哄”地一下,刚刚还挺凝重的氛围一下子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只有安胜耳根子发烫,他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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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忍住,你还需要这些家伙。
内心反复告诫了自己几遍,安胜才按捺住内心那股想要毁灭的冲动,咬牙切齿辩解道:“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错事呢?更何况我已经弥补了错误。不过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那就当今晚上没来过。”
话是这么说,但他朝着一直安静没什么存在感的孟娇使眼色。
孟娇虽然在家里现在和安胜已经不再是琴瑟和鸣,但在外人面前恩爱夫妻夫唱妇随的表现却一直没有落下过。
刚才安胜被嘲笑的时候她也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此时被安胜示意,她也有种让这些愚昧之辈打脸的意思,故意拖了两分钟,等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了,才打开从一开始就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带锁小箱子。
在小箱子打开的一瞬间,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爆射出亮光,呼吸也霎时急促起来。
钱!
好多钱!
一箱子堆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票!
“这一箱子,都是一百块一张的?”有按捺不住的先开腔了。
“如假包换,整整十沓,一沓一百张。”
那岂不是,这一小箱子里面装的就是十万块!
“好了,这下子,还担心有问题的人现在可以离开了。”偏偏在这个大家都想要更近一步再看看的时候,安胜合上了小箱子,好整以暇道。
离开?
傻子才会离开!
现在大家都抓心挠肝的。
什么?
安胜之前兰花事件的时候让他们一些人跟着栽了跟头?
那也不是安胜故意的啊,他自己也损失了不少啊!
关键是,他现在又起来了!
不说别的,要是他能告诉自己如何快速从一穷二白赚到十万块,那他说什么他们都会跟着学的啊!
感受到这些人心态的变化,安胜内心暗嗤——果然,这些人就是无利不起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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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郑原来只是个普通初中毕业、每个月工资只有六十元申城铁合金厂工人。
本来这样的日子过得还凑合,可惜他身在申城,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作为改革开放的经济特区之一,国营厂受到冲击,他成为首批被下岗的工人。
但小郑和其他下岗工人怨天尤人的态度不同,他瞄准了一片“新大陆”——股市。
事实上,在小郑还没有下岗之前他就是国内首批接触股票的人。
只不过那个时候申城没有证券交易所,所以小郑只是小打小闹,买了点电真空的股票。
或许小郑真的在这方面有点天赋,又恰逢股市在国内蓬勃发展,所以哪怕只是小打小闹,也让他尝到了股票的甜头。
后来年底的时候申城证券交易所成立,开业第一天,让小郑吃到甜头的电真空股票每100股以374元开盘。
深信电真空是自己的快乐老家的小郑把手里的钱东拼西凑,又买回来10万股,然后等到电真空的股价每100股涨到2300元时又抛掉。
这一买一卖的操作不过一两年的时间,但是小郑的资产却从下岗时不到一万直接翻到了百万!
就连国家高层管理层都听闻了他的事情,亲口称呼他为[郑百万],然后被记者们记录下来写进了报道。
于是小郑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没有人关心了,报道出来之后他成了全国知名的“郑百万”。
而小郑摇身一变郑百万的事迹不仅给国家刚引进的股市打了一针强心剂,也给许许多多做着发财梦的大众点燃了兴奋的火苗。
安胜也是看到了关于郑百万的报道,从而对股市燃起了兴趣。
比起娇贵人为抄起来的兰花,还是这些代表着大公司的股票才稳当,总不可能因为国家的指令说一文不值就一文不值吧?
安胜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虽然因为兰花事件让他大受打击,对于投机这种事也蒙上了一层心理阴影,但他对自己的信心一直很膨胀,觉得是[时不待我],而不是他自身的问题。
或许真的是有点“主角运气”在的,他偷偷挪用了一点公款去炒股,还真让他小赚了一笔,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填补好了厂子里公账的缺口,又拿着多余的钱继续投入。
只不过还没等他继续赚,他就先“被辞职”了。
那个时候他赚到的钱刚又投进了股市,偏偏又没工作了,的确是有些青黄不接。
但这个时代的股市的确蓬勃发展,所以很快他买的那只股票就上涨。
然而没等安胜志得意满,就先等来了安斌代表雅萍服饰有限责任公司来收购县纺织印染厂的消息。
好在老头子死倔死倔的,没谈拢。
但这也让安胜从自己果然是做什么都能成功的膨胀美梦中清醒过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靠他现在一个人投入到股市里赚的钱是不够买下厂子的——这已经是安胜从小到大的执念了,更何况安斌也有意要收购。
既能实现自己等待多年当厂长的目标,又能抢夺安斌属意的东西,如此一箭双雕的诱惑让安胜放弃了独自发财的打算,召集起今晚这一屋子人,准备集资入股市赚一波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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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叔叔,你听到消息了吗?国家几个重量级政府单位——包括但不限于申城的人民银行分行、公安局、监察局等——联合发布了一通公告,告知股民在这个月9日和10日,申城证券交易所即将发行国内公众股5亿股票……”
陆柚放下手里的文件,看向目光中暗含期待和紧张的少年,有些恍惚。